第34章 大猪蹄子不合时宜的心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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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迟秉文因为连日来体热的缘故,整个人发虚,一点点儿动静也能惊醒,其实睡得并不安慰。即便睡着了,做的也尽是一些离奇破碎的梦。

    他在梦里也找不见瘦鹃。

    太阳的光线,从那敞开的南窗之间,斜射到他的枕上。他感到床边抽抽搭搭的女人的声音,慢慢地就睁开了一双眼。

    冯婵见他醒了,索性伏在他的床边,哀哀的,声的哭着:“我母亲她又来了信,催我回去……可是先生,先生……你知道,我心里是只有你的……”

    迟秉文看着她那双已被眼泪模糊了的杏子一般的眼睛,从烧热难受的喉管里淡淡地溢出一口气,道:“可是婵,你已经同他签了婚书。”

    冯婵一愣,揩过眼角的泪水,哽咽着道:“可我那时候是为了气你,是同你置气,才故意签了婚书的!”

    迟秉文在她的话音里沉默了,许久,才终于轻声道:“婵,你要知道,婚姻不是儿戏,不是让你用来赌气的。”

    冯婵仍在那里抽抽噎噎的哭,迟秉文听了,心里异常的烦乱,然而只是不开口。

    这时候,她忽而像是豁出去了一般,耍着因为念过书而自认为高人一等的年轻女孩儿们惯有的性子:“我不管……我不管!先生!先生您今天……陪我去陈公馆参加晚宴好不好?好不好?”

    迟秉文微微蹙起眉头,仍旧是不话。

    冯婵喉间一哽。良久,她又换了一种酸楚而柔弱的腔调道:“先生……我马上就要走了……日后恐怕……恐怕就只能被束在王家的那个大宅院里,再见不得天日。先生您过的,女子生来就应该受到教育,身为女子,也应有同男子一样的权利……可我,可我若是果真嫁了王家......”

    到这里,对于未来一事,她自己心里也不无恐慌。眼泪管不住似的直直流下来,她轻轻地摇撼着他的手臂,断断续续地道:“先生……求您了,您带我去陈公馆,好不好?就当做是……就当做是这一年多来,咱们最后的一点儿回忆,好不好?日后,我即便被婚姻所累,也终有一个念想,可以支撑着我……活过往后余生呀……先生……”

    迟秉文随着她的哭诉,想到一年多来的种种。虽有一些逢场作戏的成分,然而也有很多时候确实为她女儿的娇态所动——并不是没有一点的感情,他为她的悲声所感染,终于,勉强着同意了她的请求。

    迟宝络推门进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了这一幕——迟秉文强撑着从床上下来,冯婵站在一边,替他拿着一件西装外套。宝络甜甜的调侃的笑着,像往常一样的趣着婵与她大哥。

    迟秉文无谓做过多的解释,一直都是一副淡淡的样子。

    然而冯婵心里的那个伤口,却仿佛被盐水洗涤了一般,在宝络叽叽喳喳的快活的声音里,层层叠叠痛苦的纠葛着。

    想到这里,冯婵猛然抬头,她定定的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只做工上等的钻戒,狠下心来,戴到了手上。

    她的心里忽然涌起一阵要撕碎眼前一切的欲望。

    明明是她的爱人!怎么才短短的这么一段时间,竟仿佛一切都改变了?

    迟宝络望着她的背影,从镜子里看到她手上忽然多出来的一枚闪闪的戒指,不由诧异的惊呼一声道:“婵!这是我哥买给你的么?”

    婵眼里顿时闪过一抹寂然,她没话,紧紧的捏住那一只戴着钻戒的手指,返身回来,揽上宝络的臂,轻声道:“我没事了,咱们去吃点儿东西吧,我好饿啊......”

    迟宝络从娇生惯养,平平顺顺的过了十几年,向来不是一个敏感多心的女孩,便也跟着笑道:“好好好,咱们去吃东西。婵你也不要再哭了,我哥都送了你戒指,你还担心什么?她是翻不出什么风浪的,你只管放一百个心!伯玉他们家的宴会向来办的盛大,听今天特地从外国运来了好些咱们没见过的水果、点心呢。”

    她如数家珍似的报着各样瓜果点心的名字,都是在来的路上陈伯玉告诉她的。

    冯婵敷衍的笑了笑,默默地同迟宝络一起走回到大厅里来。

    她把手交叠在腹处,钻戒便格外显眼的曝露在了空气中。

    因为先前的那一场不大不的争执,人们本就格外的注意到卷入这事端里的几个人。

    她们两个一走进来,就有好事者一眼便看到了冯婵手上的戒指,纷纷交头接耳的传着。

    终于传到了瘦鹃的耳里,就成了“听迟家在联大教书的大少爷,给他那个女学生买了一只钻戒,比传闻中他们大少奶奶进门时买的那只钻戒还要大呢!”

    瘦鹃冷笑着听完,停住了脚步,斜睨住迟秉文道:“听钻戒的戒圈定做都还要一定的时间,可见是迟先生你早就等不及了吧?现在竟又来恶人先告状么?”

    迟秉文却像是完全没料到,扶在她腰间的手不经意间便松了,眉间拱成了一个川字:“什么钻戒?我从来没有——”

    “哥!”迟宝络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就这么急急的唤了一声,“哥!你又何必瞒她呢?让她早点儿知道了也好,就不会再整日缠着你了!”

    冯婵就微微抿着唇立在宝络的身后。

    这些人来去如风,却偏赶着她不放——好像是她纠缠不清一般。

    瘦鹃冷冷的看着这一切,像是旁观者看着台上衣着鲜丽的演员在那里唱一出大戏一般,锣鼓喧天,热闹是热闹极了,可是热闹深处是荒凉。戏台上的人们陷进了戏本子里,怎么也看不透。

    她扭头便走。

    “瘦鹃——”他沉着声叫她的名字,闷闷的,像一头困兽。

    她顿了顿,“迟先生,你这又是何必呢。”

    瘦鹃完,便踩着一双高跟的尖皮鞋,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绕过这几位,走到远一点的餐台前立定了。

    铺着红绒布面的长条餐桌上,金丝绣边,琳琅满目的摆着各样的美馔。

    最中间的一份刀叉前面,是一大把扎满了丝带的玫瑰花束,大典礼上用的真花束,竖在那儿还盈盈的挂着露水,仿佛一个喜庆的圆丘。

    两侧是四只金质的高脚盘,第一盘装的是顶大的桃子堆成的椎体,第二盘是一个灌足了奶油的叠层大蛋糕,最上头的一层盖着一个糖溶制成的钟,成了一个教堂式建筑的糕点,因为陈家老太太笃信基督。第三个盘子里是浸在透明糖浆里的凤梨片,黄澄澄的,叫人垂涎。而第四盘讲究得出奇,是从热带用渡轮特地运来的黑葡萄,底下一阵阵的冒着白气,凉阴阴的,想来是用冰在保鲜。

    迟秉文眼见得瘦鹃走远了,便转回头来看着冯婵,本着脸道:“戒指,戒指是怎么回事?”

    冯婵脸色变了变,她走到迟宝络的跟前,低声道:“宝络,我同先生有两句话要,你先去餐台那里等我,好不好?”

    迟宝络自然是点了点头,欣然同意。

    迟秉文绷着脸走出了舞池,同她一起走到了一处僻静无人的阳台上。他立在那里,等着冯婵的解释。

    四下里只听到乐声悠扬,一个节拍一个节拍的撞到这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

    冯婵清了清喉咙,嗫嚅着道:“赴宴的太太姐们,一个个都扮的入时又贵气,只有我,从头到脚,仅一条碎钻的项链和手上一只玉镯撑撑场面,我怕她们笑话我……所以戴了这只戒指。”

    她上前几步,紧张的望着面前男人的脸,她故意装成一副委屈的腔调道:“先生……您生我的气了?”

    迟秉文紧紧地抿住唇,眼皮间的褶皱亦绷成了深深地一道痕迹。“那这戒指是哪里来的?”

    “先生……这是……这是王家送来的戒指。”婵低下头,

    “那为什么要这戒指是我——”

    迟秉文一句话还没完,便被冯婵抢白道:“可我什么都没呀先生!是大家自己传成了这样……”

    “那你怎么不去解释?就任由——”

    她的眼泪又不由自主的渗出了眼角,冯婵抬起一张泪水涟涟的脸:“我……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要嫁进王家……我是被逼的呀先生!可是你们都不知道!我一直没有,因为我实在不出口——王家的那个三少爷,是个软骨病驼背的瞎子!每日吃的药比盐还多!你们根本不知道我的苦处!”

    她低低的叫着,声音虽然不大,叫人听来却有一种歇斯底里的意味。

    她的心突然揪着涨着,挤得她透不过气来。

    今日午后乃至前一段时间里的一切记忆,都统统一齐回来了。她望着阳台上隔绝开宴会大厅的落地窗,在那黑暗的玻璃窗上的反光里,红栗色玻璃上浮着热闹而模糊的一幕,像电影,光怪陆离。重重叠叠的衣香鬓影,一片歌声,一切的光与影,都喧嚣的像开了闸似的直奔了她来。

    她慌张的攀住了迟秉文垂在身侧的一只手臂,眼泛泪花的恳求道:“您不要当面拆穿了我,您就帮我这一次,好不好?今天的这场宴会,您答应过的——您答应过会给我留下一点我们之间美好的回忆的。先生……您知道的呀……我这一颗心里面,只有您,只有您呀!除了您,我再想不到什么能使我继续活下去的期望了……”

    迟秉文定定的看住她,心里一阵阵的堵着。

    “先生……您想一想,这一年多来,我还从来没有求过您什么呀先生!现在就当我求求您,好不好?好不好?”

    她的叫人动容,他总是狠不下心。

    作者有话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