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生日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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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天下午,厂子里没事做,瘦鹃就回了迟公馆。她一个人在卧房里呆着,坐着又冷,床上铺陈了一半,她想了想,就钻到被窝里去睡中觉。冬天的午睡一向不如春秋天里自在,又冷,又瑟缩,睡得人昏昏沉沉的。

    房间里洒满了淡huangse的斜阳,连日光亦是冷冰冰的。对面的一排红房子的阳台上,垂着一根晾衣裳的旧绳子。只消看呼啸的寒风把那绳子吹起来多高,就能大致了解到外头的冷意到了何种程度。

    忽然梦里有个人影子一晃,瘦鹃突然惊醒了。

    后来她无论怎样想,也想不到梦里的这个人影会是谁,索性就抛在了脑后,不去管。

    店里挣了钱,周瘦鹃花了两万两千块大洋,买了辆福特新出的T型车。一闲下来,便到处开出去招摇。

    迟秉英有天在路上碰到她,两个人隔着两扇车窗交谈,“行啊嫂子!你这车在哪儿买的?”

    “我特地托人从广东买回来的,怎么样?”她微微昂着头,下巴抬得老高——谈起车来总是得意洋洋。

    “嘿,不错,我也去换一辆。”

    “别吧,这种车少的很,有钱也不一定买的来!”

    “哟,嫂子,你可瞧我迟二少的人脉了!”他一边笑着,一边加足了油门,“先走了!”一阵风似的,同连心慈一样的来去无踪。

    也怪不得他们两个是一对。

    瘦鹃因为是现代人,对繁体字用不惯,然而厂子里日常的各样事务又需要她亲自理,她就算自己闷头学,然而在公馆里找来找去,都找不到先前的那一本大字典。

    迟秉文某天回家时正好撞见了她在那里翻箱倒柜,问清楚了原因,便提出来自己可以教。周瘦鹃嘛,从来都是不耻下问,而又利益当先的,也就僵着脖子答应了。

    不过也就是第二日,她招招摇摇地开了新车去联大,把车子停在一栋红砖的洋楼底下,她从车上走下来,,一袭印度绸的旗袍,还特地换了一双高跟鞋子。来往出入的学生同教授们,无一不被引得侧目,迟秉文站在楼上的窗户口往外看着,心里暗暗的只觉得自己媳妇真厉害。

    一撇头,看见墙上有个黑板报,上面密密的一行行,**笔夹着桃红色粉笔写的新闻摘要,那笔迹却有些眼熟。“谁的字?这么好看。”

    她眼睛再往下一溜,恨不得收回先前的那句话,落款是迟秉文,而这当事人此时正定定地立在她的身后,带着一丝笑意。

    她咕噜了一声,“真是!”低得几乎听不出,眼睛也不望着他,头低着,僵着脖子,并没有稍微动一动,指着楼上。“你办公室在上头?”

    他点点头,领着她一路往教员休息室里走。

    迟秉文同陈伯玉是一间休息室。然而陈伯玉排了一上午的课,迟秉文却只有下午的两节,所以一整个午前的时光就他们俩脸对着脸的呆在休息室里。

    他一笔一划的教她,教的兢兢业业,然而那一种态度,却难得的使人如沐春风——迟秉文在联大,可是以教学谨严出了名的,被他骂哭的人亦不在少数。

    日头渐渐地跑到了头顶的正中央。周瘦鹃不愿意回公馆去吃饭,本来算一个人到外面随意吃一点的,然而迟秉文要坚持要同她一起出去。

    “你不和冯姐一起?”

    迟秉文只觉得她是故意这样问,笑着趣道:“你第一次来,不陪你去吃饭,我怕人闲话。”

    “你要是怕人闲话,你就不至于和冯——”她正吊着眼在那里着,没成想陈伯玉这时候夹着书本走了进来,三个人皆是一愣。

    瘦鹃被他一断,也就不再下去了,尴尬地了个招呼,便地朝屋外走。

    闷着声直走到了楼梯口,瘦鹃忽然好奇起来,她还从不晓得民国大学的食堂是什么样的,就嚷着要迟秉文带她一起在食堂里吃饭。

    “还是出去吃的好。”迟秉文蹙额道。

    “怎么?干嘛非得出去?”

    “联大食堂的饭菜,出了名的不好吃。你这个人,一向要求高,到时候又要埋怨我怎么带你来吃这样的饭?我可真是冤。”

    “噢,你何必扯上这么一堆?不过就是怕被人家看见,再传到冯姐耳朵里去,你该心疼了。”她故意这么激他。

    他也果然中招,只得摇了摇头带她去食堂里吃饭。

    天虽然冷,然而冷有冷的应对,食堂里的师傅把饭菜都弄得特别烫。

    太烫了,瘦鹃撮尖了嘴唇凋嗤凋嗤的吹着面前的这碗粥,眉心紧皱,也不知是心疼自己的嘴唇还是心疼那雪白的粥。

    迟秉文盯着她吃饭,不由得把手抵在唇上沉沉地笑出声来。

    吃过饭,他又送她回了休息室里——她坚持要再学一会儿。他收拾了书本要去讲课,临走时,又从门边退回来,从抽屉里拿出一只古铜色的圆罐子,开来一看,里头是九分满的棕亮的糖块儿,“这种咖啡糖是刚从英国运来的,你尝一尝。”

    瘦鹃看了一眼,了声“谢谢。”便捏了一块儿放进嘴里,咖啡的苦涩的味道夹杂着一种异域的甜甘,慢慢地充斥了她整个的口腔。

    “你还不走么?”她抬起头来催他。

    “这么不想看见我?”他一边笑着,一边就带上门,出去了。

    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玻璃窗没关严,冷风一来,就把两扇窗户哗啦啦吹开了。瘦鹃抬起头,踌躇了一会儿,走上前去关窗。迟秉文正好从外头近来,他放下书,传来一阵抽屉推拉的声音。

    “你站在那儿别动。”他忽然道。

    瘦鹃停了停手中的动作,“怎么?”

    他已经走上前来,把手温柔地绕过她的颈间,心翼翼,生怕碰坏了她似的,替她戴上了一条耀眼夺目的钻石项链。

    钻石是他家里本来就有在那里的,家传的一样珠宝,只传给每一代的当家主母。迟太太在他们八年前结婚的时候就把这钻石耳环交给了迟秉文保管,这两天他又重新把他们找出来,拿去重镶了一下,平排四粒钻石,用一条白金的链子连着,成一个微微地弧形,式样倒很简单大方,衬得瘦鹃的整个人,更有一种精致优雅的韵味。

    瘦鹃盯着钻石愣了一愣,“做什么给我戴这个?”

    “送你的。”

    “送我项链做什么?无功不受禄。”

    秉文轻笑起来,“你自己倒忘了?今天是你的生日。”

    瘦鹃又是一怔,她倒从不晓得这个世界里周瘦鹃的生日是几月几日的,书上好像也没提过呀?然而她毕竟是“外来”的人口,人家书里的“土著居民”自然懂得比她清楚,那么想什么便是什么吧。

    瘦鹃摸了摸颈间冰凉凉的钻石,秉文站在她背后看着她对镜子欣赏,她便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几时过生日?”

    秉文扯了个谎,笑道:“妈告诉我的。”

    实则是他自己找到了当年他们结婚的声明,晓得了她的生日。然而他知道她一向不肯相信他的好意,只好编出来一个能够叫她相信的借口。

    瘦鹃果真没有怀疑,笑道:“是你问她的还是她自己告诉你的?”

    他道:“我是我自己问她的,你信不信?。”

    她瞟了一眼他,抿着唇笑:“不信。一定是太太她自己告诉你的。”

    迟秉文暗地里咬了咬牙,笑里有些苦涩。“你真就这么看我?”

    他在镜子里看她。今天她脸上淡淡地抹了些胭脂,气色很好,一头卷发用一根乌绒带子束住了,卷卷曲曲地荡在脑后,显得格外的年轻。身上披着件深红呢绒的大衣,袖子短,只到肘部,配的是一双长筒的黑色绣花手套。

    秉文两只手轻轻的覆在她两只手臂上,低下头道:“你怎么又瘦了?瞧你这胳膊,多瘦!”瘦鹃只管仰着脸,支起各个角度去观察这一串项链,道:“我大概是这几日忙一些,奔波的多,就瘦些,加上最近胃口老是不大好……”

    “怎么胃口又不好了?你从前就老是三天两头的生病。”他一边这么低低的询问,一边从她背后凑上去,也许是试探性的,吻她的面颊。

    她的粉很香。

    瘦鹃这才意识到什么似的挣扎起来,忙扭过了身道:“别这么着——算什么呢——给人看见了——”

    陈伯玉还坐在他的办公桌后头,呆愣愣的直盯着他们两个人瞧,难以置信似地举着头,嘴里的茶水紧紧地含着,甚至忘了要咽下去。

    秉文淡淡地扫了陈伯玉一眼,他立马吓得缩回了头,讪笑着道:“你们……你们继续……我什么也没看见!”

    秉文凑在她耳边,“看见就看见。我们是光明正大的夫妻,看见了也不要紧的。”

    瘦鹃瞪他:“谁跟你是夫妻!”她这话是咬着牙从牙缝里迸出来的,声音之低,只容得他们两个人批彼此听见。

    “鹃,这可是在人前,难道你要毁约么?”他耳语似的轻笑着同她道。

    瘦鹃紧捺住心下的一股邪气,重新振作起来,皮笑肉不笑的对他笑了一脸,“迟老板真是好大方哦!人家真是喜欢死了啦!不知道你夫人今晚上在不在家?我等你哦~”

    她飞了一个吻,还冲他眨了一下眼,这才娇滴滴、滴滴娇的扭了出去。

    等她走远了,陈伯玉才从办公桌上抬起头来道:“秉文……”他笑不嗤嗤的,“真不想到你还有这样的癖好啊?”

    “闭嘴吧你!”迟秉文望着瘦鹃离去的一步三扭的背影,简直恨得牙痒痒,却又不由自主地也轻轻笑起来。

    那一瞬间他只是想着——要是能一辈子栽在她手里,哪怕为此丢尽颜面,也是心甘情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