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冲突
接连的两日,冯婵听到了学校里有人传言,是正妻来捍卫自己的地位了。
她心里一慌,便忙跑到教员休息室里来找迟秉文,却恰好撞见秉文正在教瘦鹃认字。迟秉文立在瘦鹃身后,俯下身来,一手撑在桌上,一手在书本上指点。
陈伯玉看见冯婵走进来,心知不妙,忙笑着诨道:“婵?是宝络叫你来找我的吧?她最近真是越来越懒了!”
迟秉文闻声抬起头来,冲婵客气的点点头,随后又低下头去指着本子上的一点,轻声道:“这个捺,可别忘了。”
冯婵咬了咬唇,定定地站在那里道:“宝络让我……宝络让我来叫陈先生和迟先生一起去吃饭。”
迟秉文皱着眉头:“什么事?你跟她,我今天中午要和她嫂子一起吃饭,去不了。”
冯婵紧紧地抿了一回唇,又道:“宝络她有事要同您商量,是大事……您不能不过去。”
瘦鹃这时候也抬起头来,往冯婵同迟秉文的身上来回扫了两眼,忽然笑着站起来道:“你去吧,我一个人出去吃也行的。”
着,她拎起手包来,没有半点儿犹豫的就走了出去。经过门口时,婵能清晰地看到她嘴角微微扬起来的一抹讥笑,她不由得怔了一怔。
瘦鹃向来一个人吃的习惯了,选了一家西餐厅坐着,点了杯白兰地,倒也津津有味。
她在饭馆里消磨了许久,有人在舞池里相拥着跳舞,她在那里笑看着,不觉就忘了时间。等到再回到教员休息室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钟。
瘦鹃倒没有想到冯婵竟然还在迟秉文的办公室里。
她笑着同他们招呼:“下午好。冯姐没有课?”
冯婵却装作没听见的样子,也不搭话。
陈伯玉眼看着情势不大对,忙笑道:“婵她下午的课请假了,有点儿不舒服。”
迟秉文清了清嗓子,瘦鹃却了然似的笑了:“那么……冯姐不要紧吧?好好休息。”
迟秉文忽然从桌上拿起了一只信封,沉声道:“瘦鹃,这里有你的一封信。”
“嗳?谁送来的?”
他看了她一眼,沉默了半刻,才终于道:“陈伯恭。”
“他从浙江回来了?”
“是。他叫人把信送到了迟公馆,婵帮你顺便带了过来。”
瘦鹃没注意到迟秉文看向她的探究的目光。她只是狐疑的看了婵一眼,从迟秉文手里接过信来,细细的读了,面上不自觉地就漾满了笑,她把信往手包里一折,立马道:“下午的字我就不练了,明天再来,我先走了!大家再见~”
她笑笑地同他们挥手,便快步走了出去。
“先生,我就吧……”婵在一旁嗫嚅着。
迟秉文阴沉着一张脸,捏紧了放在膝上的拳头。
哪里都不缺看热闹的人。
因为冯婵平常人缘好,所以一些同学看到周瘦鹃这几日来频繁地出入于联大,都替她抱不平。
一个,“据迟先生的太太可是个文盲,是个乡下女人,这种人,怎么配得上迟先生的?”
另一个也,“就是就是,你看她整天穿的那个样子,风骚的不得了哦,还开车呢,肯定又是花的迟先生的钱!”
后来还传,“听她可不止一个姘头,你们还不知道吧?陈家的大少爷也和她有一腿,不是她开了个什么床垫厂子么?”
“哟,床垫厂子?”
“是啊!你想想,女人家卖床垫,不就是睡嘛——我听她这床垫厂子能盘下来啊,也还是靠着政府里头的——”
冯婵从她们身边走过,她们又忙个个都噤了声。然而婵早就听得一清二楚,她同她们擦肩而过的那一刻,甚至克制不住的扬起了嘴角来微笑。
瘦鹃开车去律师事务所找陈伯恭,陈伯恭便约她到楼底下的咖啡店里喝咖啡。他老远就看到她的车,笑她是行动派。她亦跟着笑:“还不是多亏了陈先生您!”
他们两个人坐下来,陈伯恭一眼就看到了她颈上的项链,“怎么?现在挣了钱,也舍得给自己买钻石了?”
她面色却忽然有些尴尬,摸了摸颈上冰凉凉的石头,低声道:“是迟秉文给的。”
陈伯恭一愣,“哦?”
瘦鹃看着他,摆摆手,无所谓地笑道:“谁知道他?不知道抽了什么风,把这项链给我戴,是送我的生日礼物。”
她一边这么着,一边又好像欲盖弥彰似的,想要把项链给摘下来,陈伯恭忙拉住她的手劝道:“别摘。”
“怎么?”
“秉文他,确实是爱你。”陈家与迟家是世交,他自然知道这条项链意味着什么,然而这时候起话来却仿佛是一句轻呓,几不可查。
她没听清,便询问道:“什么?”
他盯住她的眼睛,随即又把目光别开来,“别摘,你带着挺好看的,很衬你。”
她便讪笑着住了手。他的手也就收了回来。
迟秉文站在窗外,正望见这一幕——他们两个人的手交叠在一起,他忽然觉得异常的刺心,仿佛是怎奈明月照沟渠的深深无力。
婵听见秉文进房来,才踏进房门,她便把柜上的台灯热水瓶一扫,全都扫下地去,豁朗朗跌得粉碎。
他弯腰拣起台灯的铁座子,随后站起身来,把台灯归于原位,立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你发什么疯。”
婵突然连着电线把台灯向他掷去,他没躲,铁座子砸在他的额上,他只觉得眼前一黑,额间渗出了许多的血。迟秉文勉力撑住了,倚着门仍站在那里。
婵觉得他完全被败了,得意之极,坐在床头无声地笑着,“也不值得为您这样发愁——反正我这辈子是完了。”
她这话的口吻是很洒脱的,可是喉咙不听话,声音却有点异样。
秉文歇了一会儿,终于微笑道:“你这是干什么?才在那儿瘦鹃是同我演戏,你也要过过戏瘾?”
婵不答。
“婵,你自己想一想,原先我们是怎么的?”他话里很平静,听不出一丝波澜。
原来是冯婵追求的迟秉文,苦追了一年。年轻的女孩子,总容易被阅历、学识高于自己的男性所吸引,所谓的降维击亦是如此。而当时的迟秉文又想借机解脱这一桩包办的婚姻,便同她约法三章,只是互相配合着演戏,等到他真的离婚了,恢复单身,若是能够喜欢上婵,再交往着试试亦不迟。
婵却不愿听,她一味地在那里念叨:“若是我早知道是这样,我死也不能答应!您过您永远不会爱上她的,您您从没有爱过她!”
“可是所有的事情都在变。”
“我以为您对我的感情不会变……我同您在一起这么久,到头来,我成了什么?”
“是我对不起你。”
“我不需要什么对不起。我只要您留下来,留在我身边。”她哽咽着。
“可我现在爱的人是她。”
婵忽然笑起来,静静的笑从她眼里流出来,像眼泪似的流了一脸。“您若是今天走了,我就不活了。”
他一怔,紧紧地盯住她看,忽而冷笑起来,“你要挟我?”他没待她回答,便转身出了房间。
一地的热水瓶碎片。
婵没料到是这样,愣了半天,她赤着脚就慌慌张张地追了出去,脚心被碎片划伤了,淋淋的带着血迹。
才刚到客厅,却只听得见汽车引擎的发动声。天冷,客室茶几上的一杯热茶喝完了,空的玻璃杯还在那里冒热气,就像一个人的呼吸似的。在那寒冷的空气里,几缕稀薄的白烟从玻璃杯里飘出来。
婵呆呆地望着。他喝过的茶杯还是热乎乎的,他的人倒已经走远了,再也不回来了。
她拖着刺痛的双脚回到她所居住的那一间书房里,紧紧地关上门,大哭起来。
无论怎么样抑制着,也还是忍不住呜呜的哭出声来。她向床上一倒,脸伏在枕头上,一口气透不过来,闷死了也好,反正得压住那哭声,不能让迟家的人听见了。听见了不免要来查问,要来劝解,不一定,他们好像都不大待见她,恐怕除了宝络,都要来明里暗里的讥讽一番的。她实在受不了那个。
这是她自己掘的活埋的坑。她倒在床上,只管一抽一泣地哭着。
瘦鹃在傍晚时分才回到家里,迟太太迎面走过来,正看到她颈上的项链,“哟”了一声笑道,“怎么,你又买新首饰啦?”
瘦鹃一愣,“嗯?这项链难道不是您叫迟……难道不是您叫秉文送给我的么?”
迟太太抬了抬眉头,“我从没有叫他送你这东西啊。”
“那……不是您告诉的他,我过生日么?”瘦鹃不由自主地把手摸上颈间。
“你过生日?”迟太太下意识地把她的话复述了一遍。
“嗯。”
迟太太更是疑惑,“自从你嫁到迟家来,还从没有过过生日——你总要等秉文回来了一起过。一向我心疼你在我们迟家受委屈,可我年纪也大了,这么过了八年,竟也给忘了……你怨我罢,可连我也不晓得,怎么能提醒他?”
瘦鹃半张着嘴,心跳砰砰加速,她忽然不能够承认似的想到了某一点。
她只等迟秉文回来了再盘问他,可她又想着,或许他永远也不要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