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沦陷的城市
迟秉文一晚上都没有回来。
瘦鹃第二日去联大找他,一眼看见他额上包着的纱布。层层裹着,隐隐渗出来一点儿血迹。
“你怎么弄的?”她吃了一惊。
“不心撞到的。”他不愿意实,瘦鹃也不便往下追问。
他仿佛沉默了许多,连瘦鹃也能感觉得到空气中的那种沉闷的气息。
中午的时候,迟秉文忽然被宝络叫走了,瘦鹃便一个人去食堂吃饭,却偏偏遇上了“**”,本想坐的离他们远一点的,又被迟宝络故意叫住,只得同他们几个人一起吃饭。
谁也不话,席间只听得见伯玉同宝络聒噪的在那里喋喋不休。
陈伯玉激烈地同宝络讨论着,不时地做着手势,简直像乐队领班。一来一往,一来一往,整个的空气里除了食物的馨香,还振荡着戏剧化地声音。
陈伯玉是英文系的教授,他不光得了一口流利的英文,还可以用读古文的悠扬的调子优雅而过分灵巧地英文。
迟宝络渐渐为他美酒似的声音所陶醉,突然露出一嘴雪白齐整的牙齿,冲着陈伯玉笑了。
他念得是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配合着他蜻蜓点水般的轻倩的手势。
“朱丽叶十四岁。为什么十四岁?”他促狭着眼睛绕过一桌上的其余四个人。
“啊!因为莎士比亚知道十四岁的天真纯洁的女孩子的好处!啊!十四岁的女孩子!什么我不肯牺牲,如果你给我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他一个人也喋喋有声,做出贫嘴的样子。
周围一大圈一起吃饭的学生教授倒也见怪不怪的,像联大这样一所全国知名的高校,总是会有许多“怪人”,特立特出,也正是因为他们,才为整个学术氛围浓厚的学校,增添了不少的戏剧化氛围。
“是了是了!”瘦鹃突然笑道,她仿佛不记得昨日的事情了,朝迟秉文溜了一眼,趣道“我知道你为什么喜欢冯姐了!”
她量似的又往冯婵的身上看过去两眼,故意用一种夸张的语气道:“她才十八岁么!虽然是不大不的年纪了,可到底与你与我相比是嫩了点儿,脸上一看过去,就是一种令人迷醉的纯洁的气息。”
瘦鹃一副没事人的样子,然而迟秉文这时候却老想着陈伯恭把手搭在她手上的那一幕场景,他忽然冷笑了一声。
冯婵低着头扒饭,也不话。
迟宝络在他们两人之间看了一眼,又有些摸不着头脑。
好容易吃过了这一顿饭,瘦鹃实在呆不住了,就要回厂子里去,是照看生意。等她走到楼下,才发现自己的车被人砸了,挡风玻璃碎了一大块,车身上都是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烂泥。还歪歪扭扭的写了几个大字,都是不堪入目的。
她一下就能猜到是为了什么。
瘦鹃急蹬蹬的跑上楼,气呼呼地找迟秉文理论。“你惹出来的!你赔!我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
他先是一惊,随后让人把冯婵叫了过来,她却是一副泫然欲泣的委屈样子,最后索性在教员休息室里撒起泼来,一概不承认。
没有人证,亦没有物证,随你怎样空口雌黄。
眼见得休息室外头聚了越来越多的人,他只得先叫冯婵回家,停了她半天的课。
瘦鹃气的要走,他追了上去,要送她一程。她的车子损毁成这样,他立马了个电话叫人把车拖走去修理。
两个人一起下楼,围着的人却还没看够似的久久不肯散开。
“据这女人就是迟先生的那个乡巴佬夫人,又没有文化,大字不识一个的,怎么还好意思在这里呆着?”这些话喁喁的声传递着,被迟秉文听见了。
他立马肃起一张脸,叫人胆寒,大怒道:“你们上了这么多年学,就学来议论人的本事?”
那些八卦的女学生们都被吓了一跳,忙一哄而散了。
他吐纳了一口气,没再什么。一路上沉默着送瘦鹃回厂子里,他临走时忽然又顿住了脚,向她诚诚恳恳地道歉。
瘦鹃反而来了气道:“没所谓。反正我从来也不讨人喜欢么。我是什么鹃?我就是名字,也得依附着冯姐才行的人。”
她旧事重提,显然迟秉文亦竭力压抑着这两日来的愤懑,他不禁亦冷笑道:“哪里的话。明明陈先生那样爱重你,不是么?”
果不其然,她蹙起两道好看的眉,“你在胡些什么?”
“别不承认了。我知道你也喜欢他,昨天你们在咖啡馆里,我都瞧见了。”
他忽然苦笑了一声,“到底还是我不好,非得拆人家姻缘。否则,他当日替我给你写了离婚协议,恐怕第二日就写好了你们的结婚声明,迫不及待的要发出去了,谁晓得我又来搅了你们的好事!”
瘦鹃渐渐听明白了他话里的讽意,不免更比他冷酷上三分,“是了是了,早便想好了的。等咱们一年的协议一过,我就要嫁给他了,还请您以后自重,别老是往我这里跑,伯恭他要吃醋的!”
他的下颚紧紧收了收,定定地望住她,好半晌,才终于返身摔门走了。
还是年年仗,浙江那边过了,现在是在江西。
接连的十几天里,他们也不碰面,都缩在自己的一个圈子里,像个刺猬似的把自己保护起来。瘦鹃不愿意看见他,为了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或许也不是不清楚,只是她不愿意承认。
她真同他生气。
在这城里的人,又加上一些属于这座城市的辉煌的自傲,迷信似的,都相信这座城的牢靠。然而风声一紧,真像是要跟日本起来了,那些有钱的人家都吓得搬走了,搬到了租界里去,花了好些钱顶房子——他们觉得那里毕竟是外国人的天下,总要安全一些。
榆园路那边空了许多的房子,呈现出一种荒败的迹象。
后来,果然的,他们的这座城市也起来了,但始终没到租界。
生意上亦受了动荡,瘦鹃却仍每日每日的往厂子里跑,她总不能撂下这一头的担子,害得留在这里的工人们没饭吃。
在沦陷的城市里,每家都要出一个人当自警团。家里有男佣人的,就叫男佣人去站岗,或是花钱论钟头雇人。
迟家是派了男佣人去站岗。工钱出了一倍,他们家里财大气粗,花起钱来眼都不眨,只愿买个平安。
这一回日本人进来了,倒还好,实行的是安抚的政策。瘦鹃想着,其实也是为了休生养息,日本人经过这一役,实在再经不起人民的**了。
只是要策反,要立一个名誉的商会主席,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爱国的,早闭门不出,或是毁家纾难去了。也有人怕惹上是非,不愿意以后中国人再回来,担上一个汉奸的骂名。能跑的都跑了,剩下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人物。
听日本人在跑马场上把新兴饭店的赵老板给死了——是他不肯同皇军合作。
瘦鹃是生意场上后起的新秀,如今呢,却只有她在这城里还算是个数一数二的人物。
她每日把这些事听到耳朵里,原先也只是听听就算,后来风声越来越紧,她不能不为自己早做算起来。可是这时候跑也跑不掉了,日本人派了重兵把守在各个出入口,汽车站、火车站、码头,都驻了兵。
他们刚进来,急于巩固自己在这一方的统治。
瘦鹃这一天路过街口的时候,看到墙上张贴出来的大字报上,有一张她的相片——她被选中了当商会主席。
她忙赶回厂子里去,遣散了工人,又分发了他们三个月的佣金,等什么时候局势明朗了,再请他们来做工。都是中国人,他们晓得她的难处,如今整个国家都危在旦夕,便也就一个个的拿了钱回家。
找不到什么趁手的工作,老板们能跑的都跑了,生意转移到了大后方,或是香港,只剩下些老板,却雇不起更多的人。他们得指着这三个月的佣金过日子,拉扯一大家的人。
天色昏黑了下来,街灯亮起来了,惶惶地照着凄冷的街道,叶子掉光了,地面上只映出来一团团光秃秃的枝丫,嶙峋地直戳着人心。
瘦鹃不敢走到街上,都是巡逻的日本兵,她怕被认出来,抓了她走,就只得挂了个电话叫迟秉文来接她。
联大的课倒还是正常上的,耽误什么也不能耽误国家的未来。
迟秉文赶过来,车子直开进厂子里,他叫着她一起下排门。
“怎么?不走吗?”她惊慌的看着他。
他手上的动作不停,额间隐隐地渗出汗珠,面色严肃地道:“我来的时候,看到有一队日本兵也过来了,咱们现在出去,只能被撞个正着。你把灯关上。”
瘦鹃咽了一口唾沫,嘴唇些微地带着颤抖,她忙拉了总闸,一瞬间便堕入一个混沌的空间里,隐隐地只嗅得到身边木料里传来的一阵阵木香。
不过就是几分钟的样子,砰砰砰的门声接连着传来。
她站在里面仓库的门背后,心跳得比门的声音还更响。这间仓库没有窗户,密不透风。她擦着洋火点亮了一盏油灯,她同秉文挨在一起站着,火光热烘烘的熏着脸,浑身是微微刺痛的汗珠。
她浑身战栗着,握紧了双手不肯撒开,闭着眼,一下一下的数着门声。
迟秉文把她的身子往他怀里带,他紧紧地拥住她,握着她的一只潮腻腻的手,沉声道:“有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