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年前的一些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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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倒也把这些不愉快的事情都暂且放下了,得一时乐一时。

    紧跟着又是政府军重新了回来。原来被逼着坐了商会主席的老板,听叫政府军的人给枪毙了。

    瘦鹃得知这消息的时候正站在厂子里指挥工人搬运床垫,不由得呆了一呆。

    她的厂子在政府军回来的第二天就重又上了工。

    连心慈不知怎么的这日又跑了过来,自从日本人进来以后,就老也见不着她。连迟秉英也只得整日窝在家里,是同心慈断了联系,电话过去也没人接。他守在自己家,只恐怕等到什么时候心慈找了来,他又不在。

    瘦鹃还以为她是要登台了,她记得她曾经过下一首要唱《人间模样》,“来拿谱子?”

    她听了,滴溜溜地转了转眼珠子,只是摇头,“怎么?非得有事才能来找你?”

    瘦鹃道:“哪儿能呢。可你也总不至于专来我这儿玩?”

    心慈笑道:“不行么?”

    “行行行,随您的便。”

    心慈捧着茶坐在皮沙发上,后头是一面斑竹屏风。她在那里一口一口啜着,忽然笑道:“茶叶棍子站着,你这儿一定要来客了!”

    瘦鹃听了,笑向门口立着的一个男人努了努嘴,道:“喏,的巧,已经来了。”

    心慈从屏风后头探了头出来,原来那男人是迟秉文,她瞟了瘦鹃一眼,笑道:“迟先生不算,他不是客。”

    她这话似乎得太露骨了些,瘦鹃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一定是迟秉英同她的,他最近老是在家,总见到瘦鹃同秉英两个腻腻歪歪。

    迟秉文笑着同她了个招呼,“秉英去找你去了。”

    “噢噢,好。”她立马站起身来,笑向瘦鹃伸手道:“谱子呢?”

    瘦鹃刮了她一眼,“看吧,来去还是为了一张谱子。”

    她狭着眼一笑,“行了。我先走了。”

    瘦鹃却又微笑着,送了她出去。等到她返身回了办公室,迟秉文却还杵在那里,她难得开口,低着粉红的脸像个新嫁娘。嗔道“都是你,叫你平常收敛点儿,你不听,现在传出去了,像什么话。”

    再过几日便是新年,迟家一家老都搬回了老公馆里。

    瘦鹃这日去联大找迟秉文,她近来功课不错,写得了许多的字了。

    她今日穿着一件藕粉色的旗袍,袖口压着极窄的一道黑白辫子花边。她这件衣服秉文好像从没看见过。因为她向来爱穿一些衬得她成熟美艳的衣服,这样年轻的扮倒少见,不是因为她老气,而是她总想压人一头,她要在气场上就使人瞩目,就连服装上也不例外。

    今日这一身扮,却像个才刚二十出头的姑娘。

    瘦鹃脸上似笑非笑的,仔细琢磨着大字典上的一个个方块字。眼睛也不大朝他看,只当房间里没有他这个人。

    然而她的快乐是无法遮掩的。满溢出来了的生之喜悦,在她身上化为万种风情。

    陈伯玉来得晚,一看见她便怔了怔,道:“迟少奶奶今天怎么这样漂亮?”

    他原是一句无心的话,瘦鹃不知道为什么,却顿住了答不出话来,并且红了脸。

    迟秉文在旁边看着她的脸渐渐红起来,不由得抿了唇笑。

    幸而瘦鹃也只是顿了一顿,便又笑道:“嗳?听你的口气,好像我平常总是奇丑。”

    陈伯玉笑道:“迟少奶奶,你可别歪曲我的意思。”

    瘦鹃却不依不饶的笑道:“你明明就是这个意思。”

    学到中午,冯婵又兴兴轰轰地跑来叫迟秉文一起吃饭,连带着陈伯玉,就是单单漏掉了瘦鹃。

    瘦鹃瞟了秉文一眼,秉文会了意,单刀直入地道:“冯婵,日军封锁的那段时间里,你往家里挂过电话?”

    她一愣,没想到他会提起这桩事来,嗫嚅道:“是……”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会那样认为,我同瘦鹃是正经的夫妻,我从前是对不起你,可一切也都过去了,你在公馆门前的那些抹黑你我的话,我不同你追究,只当你年轻,情势又紧急,你是口不择言。但是往后,我希望咱们再也不要有牵连。我替你同学校的主任过招呼了,给你留了一间单人宿舍,你这两日就可以搬进去。有什么缺的少的,可以告诉我,但是我们之间,也就仅止于师生这一步。”

    他顿了顿,又道:“还请你再也不要电话到迟公馆里来。当时毁车的事情已经调查清楚,是你指使了一帮同学去做的,我们不追究你,只是请你往后尊重一下我的夫人。”他一边着,一边揽住了瘦鹃的胳膊。

    语气之严厉,叫婵也胆寒。

    可她却不认,只是连连道毁车的事情并非她所指使。其实她亦并未撒谎,当时确实是她的一班好友为了她而抱不平,着为婵出气的名号,一时热血,毁了瘦鹃的车子,然而事先婵也并不知情,等到东窗事发的时候,那些女孩子们又瑟缩了,为了减轻一点儿处分,只好都推到婵的身上,她是主使。

    婵此时是有冤没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索性横了心大闹一场,她在教员休息室里赖着,大哭大闹起来。

    瘦鹃看不下去,皱着眉头道:“你是有文化的新新女性,何至于此?”

    “读那么多书干什么呢?就是在紧要关头,可以凭意志维持一点自尊:人家不爱我们,我们站起来就走,无谓纠缠。”这是亦舒的原话,她当年狠狠的沉迷过一阵,如今出来,倒也应景。

    婵终于停了哭闹,恨恨的看着周瘦鹃,好半晌,才终于沉默着走了出去,带着满面的泪痕。

    温暖的夜晚狡黠的吞噬了操场上的洼地和残留的树墩。

    下了学,秉文带着她一路把车开到了霞光路。

    几个月以前,在仲秋的晚上,她和陈伯恭看霞光路上的橱窗,霓虹灯下,木美人的倾斜的脸显得异样的嶙峋。今日仍旧是倾斜的木头制的身体,帽子上面吊着羽毛。

    衣服仍旧是被剥掉了的,只戴了一顶帽子,稍显滑稽。瘦鹃也不想买,然而还是用欣羡的眼光看着——用一种女性的本能。

    秉文提议下车走走,她便缩着脖子,把两手插在袋里,凑近了橱窗,用鼻尖与下颔指指点点,暖的呼吸在冷玻璃上喷出淡白的花。

    近来大约是局势不稳,市面萧条了些,霞飞路的店面似乎大为减色。不算很晚,这时候应该是霓虹初上,却有许多店面已经早早地闭了门。

    连他们榆园路上巷口的那家炒货店也再没有经营过。

    瘦鹃在心里感慨着,即使不闭门,即使仍然有往日的风光,也不见得这城市里的市民们还有那种闲闲的兴致吧?

    “我们是第一次一起这样散步吧。”迟秉文忽然道。

    “是吗……”

    “我想……我们或许可以经常的这么出来走走。”

    她瞅了一眼昏沉沉的天,似乎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炮弹的味道。她缩了缩肩膀,“出来走走么……怪冷的。”

    迟秉文倒顿了一顿,方才笑道:“那我把我的衣服给你披着。”

    她笑着看了他一眼,“那不好,你又得伤风。你那一次伤风就不知道费了我多大的力气。”

    她仿佛想到了什么滑稽的事情,又吃吃的笑道:“真没想到,你这么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倒下就倒下了,人事不分,恐怕我把你卖了你也不晓得。”

    他亦笑:“谁的错来?还不是你泼下的那一大盆冷水?”

    她撇了撇嘴,耍赖道:“大晚上的,谁看的清?我以为是贼人,自然下手就毫不留情了。”

    他笑笑不话,忽然不知怎么的扯到了这一句:“我想有些女人也许喜欢人家为她得头破血流,你跟她们两样的。你好像完全不在意这些。”

    她愣了愣,“那你觉得我在意什么?”

    他想了想,沉吟着道:“你仿佛心思全不在女人们所追逐的爱情上。你是个很奇怪的女人,很理智,似乎一心只想着赚钱。”

    她撇过头去看了看他,又走了一段距离,才捉弄似的道:“不不不,我并非只是一心只想着赚钱。”

    他“嗯?”了一声,一脸的疑惑。

    “我心里还想着你呢。”

    她笑嘻嘻的出口,又泼风似的往身后他们停车的地方跑去。只剩下迟秉文一个人还有些愣愣的站在原地,他回过神来,不由得把脸红了一红。

    这一天迟公馆里把壁炉烧的很旺,瘦鹃从外头往那个红色的空间里望进去,热烘烘的烧的很热烈。

    房里一暖和,花都香了起来。白漆炉台上摆满了红梅花、水仙、天竺、腊梅。都是年前才置办的。

    通饭厅的红木大门也给开了,因为那边没有火,空关着一屋子的寒意,要借着客室里的壁炉取暖。

    附近店家“闹年锣鼓”,到了傍晚,伙计学徒一烊就敲起来。瘦鹃没见过这场面,偏要拉着秉文出去看。

    下了雪,大家都瑞雪兆丰年。

    她出门出的急,帽子、耳护、围巾,一样都没带,耳朵鼻子冻得通红,火红的一件披风兜在身上,肩膀上的雪像洒着盐一样,衬着,颇有种红梅白雪的意味。

    秉文看着眼前立着的这个人,不由得呆了一呆。

    他最近老是看着瘦鹃发怔,仿佛才认识她一般。

    然而真算起来,他们毕竟已是九年的夫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