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罗生门
已是三个月后。
联大在连县的大渡河旁占了一排校舍,学生教师大抵安顿下来。三百多名师生一路上肩扛手提的藏书也都一本本清点完毕。
学生一共是二百三十九名,教职员工八十三人,其中教授十八人,副教授四人,讲师八人,助教十四人。
有几位教师在途中不幸遇难,六人饮弹身亡,十二名女学生被俘,其中冯婵于三日后侥幸逃脱。
这些剩下的师生与书籍,已是联大此时的全部家底。
然而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敌机在某天清徘徊在校舍的上方,这是安顿的一个月以来的第一次轰炸。
炮火在四处蔓延,此时的大渡河上水焰升腾,水花激起千尺高,校舍在一片火光里轰然作响,是木梁断裂的声音。胆子的学生们尖叫着四散开去,胆子大的便留下来,同教师们一起协力接应仍被困在校舍中的学生。
在一片飞烟里望见生的希望,冯婵踉跄的躲避着轰然倒塌的墙梁,迟秉文冲进火场里将她护住,又带她出来,他的手臂处多见褴褛,无论人面或是衣衫,总是烟熏火燎的一片黑灰。
有木料砸在身上的声音。
距离正门口不过只有一间客室的距离了,火势渐渐弱下来,冯婵却忽然停下了脚步,迟秉文诧异的回过头去,正对上她灼灼的一双年轻的眸子:“先生——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迟秉文一愣,皱眉道:“别犯傻!这是什么时候了!”
然而婵却魔怔了一般非要听他个答案,敌机盘旋的巨大气流还在头顶处徘徊,迟秉文只得正颜厉色的道:“我从前的确是喜欢过你的,你年轻聪明,没理由不喜欢——可我现在有了我想爱的人,她叫周瘦鹃,你明不明白?”
婵愣了愣,身子随即撑不住似的晃了两晃,她忽然咧开了嘴微微笑道:“好……好……”
她犯了浑,不愿意走了,她直嚷着要死。
迟秉文的背上被先前落下的木料砸到了,微微地透过衣衫渗出血迹来,常穿的西装亦烫坏了一个黑漆漆的窟窿。
时间被一分一秒的耽误,轰炸还在继续。外头接应的师生都在朝他们呼喊,要他们赶快出来,火舌已一舐一舐地从后头的房间里探出了头。
迟秉文随即愠怒起来,眼看着冯婵就要摇摇摆摆的走进火光里了,火焰在她脚边一窜而起,他终于还是一把拉住她,将她横抱了起来——她在他怀里不住的挣扎着,他只能用上更大的力气去抱住她。
房梁烧的正旺。
他的左肩一下子被燃的红通通又灿黄激烈的一长段木头击中了,随即便是“嘶——”的一声皮肉焦灼的血腥气,混着炭香。迟秉文重重的闷哼了一声,紧锁住眉头,仍旧一步步的将她送到了校舍外头。
等到接替的师生们一拥而上的围过来了,他才安心了似的容许自己倒下来,这是玉山颓。
好在大部分的校舍还算坚固,他们举全校之力,终于在半个月内将校舍又勉强的修整了一番。尽管到处还是经历过一场浩劫的迹象。实在是因为死的死、伤的伤,他们为了不让伤员们在路途中再受颠簸,只得提心吊胆的仍旧呆在这里。
大学内迁,有“保全国家元气”之目的。一是学生、学者,二是书籍资料。
幸亏早有预见,联大的校长早就让教授们把重要的书籍资料转移到了大渡河对岸的乌尤寺里。
其中一部就是《四库全书》。《四库全书》共有七部,三部于清末已毁,早年间日本侵华又损失两部,剩下两部,一部不知所踪,一部存于联合大学的校图书馆中,此次联大迁移,亦将这一部足有一百四十箱之多的《四库全书》一路转移过来。
迟秉文因为左肩上的伤口足足卧床了半个月。这期间冯婵却整日整日的跑到附近的茶馆里去消闲,也不念书,只顾一个人闷闷的喝茶看山景。
后来的几日,倒总有一个斯斯文文的男人,每日穿着一身干净的长袍,像是旧式学儒似的,坐到她这一边同她搭话,又请她喝茶,渐渐地熟络了起来。一半是因为和迟秉文存心置气,一半也是因为这男人本身的一种儒雅的气质,冯婵竟像是当初痴恋迟秉文似的,又痴恋上了这个男人。男人也同她表白——他真是爱死了她身上的这一种清高的学生气。
既无家累,又两情相悦,男人又好像是本地的一个继承了家业的富家公子,这两人很快的便有了鱼水之欢。
等到迟秉文的伤势渐好,终于能使上一点儿劲儿的时候,离上次的那场轰炸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
这一日,婵匆匆的趁夜离开了校舍,她知道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有一个赤脚医生。她身体出现了一些状况,似乎又不是病,她不能够找随行的校医诊断,她心里隐隐的有一种感觉,似乎非得偷偷摸摸的才好。
赤脚医生替她搭了脉,了些什么,她却不信似的,非求着这老人家再给她号一号。
她是怀孕了,铁的事实。月信迟了许多的日子,她一早便有所怀疑。
她又拖着疲累的身子返回了校舍,正好碰见迎面走过来的陈伯玉同迟秉文,她抬起眼睛看了秉文一眼,眸子里闪烁了一下,便即刻低下头来,仿佛没看见他们似的径自走开了。
陈伯玉摸不着头脑,疑惑地碰了碰迟秉文的胳膊道:“怎么了她?你又跟她闹别扭了?”
迟秉文一顿,淡淡地道:“我能同她闹什么别扭。”
这几个月来,除了最初的一段时间还能够同远在千里外的家人通通信,后来竟越发艰难,现在竟是把所有的出路都切断。
他们两个人绕着校舍转了几圈,终于还是耐不住西北的料峭春风,重新躲回了学校分配下来的房间里。
两个人同住一间的屋子。
陈伯玉盯着桌上的一封书信不语。他在黑暗中擦亮一根洋火,点上香烟抽着。
迟秉文倚在墙上道:“也给我一支。”
陈伯玉便把一盒香烟一盒洋火扔了过去。
迟秉文吞吐了一口,把头轻轻地抵在墙上道:“我今天太累了,简直睡不着。”
陈伯玉听了,半晌不语,忽然又道:“真不知宝络在那边怎么样了——”
迟秉文吐出一口烟圈儿,没接话。
“她还是呆在那边好——总比咱们这儿好。”
迟秉文看了他一眼,忽然半开玩笑似的道:“你真喜欢宝络?”
“真喜欢。”
“那等咱们什么时候回去了,你就趁早娶了她吧。”
“真的?你不反对?”
“前提是咱们能回去——上一次轰炸就够呛,只要咱们能平安回去,就让你娶她。”
耳边又是敌机的轰鸣声。
仿佛是看了一场电影。轰炸两个字才从口里轻轻地出来,下一个镜头便切换到了炮火连天的场景。
不是校舍被轰炸,是乌尤寺。他们从窗户里头遥遥的便看见乌尤寺那边的滚滚浓烟。一片哀嚎四起。
联大的许多学生都跑去乌尤寺里学习。因为乌尤寺里有长明的烛光,又清静。
陈伯玉一惊,忙奔出去,联大的其他师生们亦匆匆忙忙的从寝室里跑出来,大家都要赶到乌尤寺里去救灾。
然而大渡河此时波涛汹涌,正是春汛期,摆渡人又歇了回家去了,夜晚看不清水况,容易发生危险。况且山上情势危急,总不能让众人都白白去送死。
陈伯玉却抢先登了船,迟秉文是紧跟其后。其他的师生们只得站在河岸边焦急的望着他们两人。
一个炮弹就炸在水面上,霎时激起千层浪。秉文以身护住陈伯玉,身上的旧伤重又崩裂开,渡船掀翻了。
他因为伤重,显然无力爬上岸来,陈伯玉水性好,体力又强,眼看着一个**又要落下来了,迟秉文立马催着伯玉先去乌尤寺救人还有藏书,他叫伯玉不用管他,他是无关紧要的,渡船还在,他抓紧了不放手,总能渡到对岸去。
那么后来——后来怎么样了呢?
据第二日由联大的自发组成的一只搜救队,在对岸的浅滩上发现了昏迷不醒的迟秉文。
乌尤寺在那一晚上轰然倒塌——埋葬了多少的生命。
都是废墟,一应的废墟。死者不计其数,多是寺庙里的僧人,金身的佛像倒下来,许多已经残缺不全。
横陈的尸体——甚至于不能够被叫做尸体,那完全是面目全非的,七零八落的黑的炭架子,连血迹也是干涸了的泛着黑色。
叫人以为来到了古日本的罗生门。
群鸦在山顶徘徊嘶叫,这是人间炼狱。
中文书四万多册,西文书一万多册,中文杂志五千多册,西文杂志两万多册,合计八万多册。又有中文报纸二十六种,西文报纸三种,中文杂志一百四十四种,西文杂志一百二十八种。以及《四库全书》——统统毁于一旦。
因为是这样的一个废墟的世界,一切都形迹难觅,联大的师生们只得在乌尤寺的旧址上竖起一座长碑,以表纪念——纪念这一桩人间的惨剧。
“你们学校是从哪里来的?”
“唔……华东。”
“真远。”
“是啊。”
“就只有教授和学生转移过来么?那你们学校的那些书籍和各种的仪器,还留在原来那地方么?不怕日本人抢?”
“自然不,就是怕他们抢——那些东西我们都带着一起走的。”
“哦?都堆在你们校舍里?”
“怎么会!否则前些天的那场轰炸,岂不是都烧完啦?”
“哦?可这方圆百里之内,也没有什么可以藏书的地方,总不至于凭空不见了吧?”
“哎呀,要不你傻呢?我听班上的同学,重要一些的资料,都转移到河对岸的那间寺庙里了。不过我也不晓得真假——”
冯婵看着迟秉文紧闭着双眼的毫无血色的面颊,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不由得面上一片骇然。
她是全盘托出——她怎么能这样轻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