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错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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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本来十分的期盼。

    但是当大着肚子的冯婵挽住迟秉文慢悠悠的走过来的时候,她冲着她挑衅的一笑,瘦鹃却好像在脑子里炸开了一记闷雷,定住不动了。

    她听到家里的那些人在她旁边错愕的相互交流着,她简直连灵魂也要剥离开去了似的,错愕万分。

    迟太太手里拿着一条手绢子,本来是要替迟秉文“洗尘”的,如今在那里扭着手帕尽自盘弄着,不时地偷眼望望瘦鹃,又轻轻地咳一声嗽。

    瘦鹃立在那里呆呆地看了他们两眼,一返身便走了。她进了自己的房里,把门嘭的一摔,连楼底下的众人也都听得一清二楚。

    迟宝络不好什么,她从前是那样看好婵同她大哥的感情——而婵又是她曾经的挚友。然而这一年来,什么都变了,如今相顾无言,便只一味的呆立在门口,把他们俩上上下下的量着。

    冯婵倒好似很高兴的,亲亲热热的上来攀住她的一条手臂,她却忽然默默地把手抽了出来,淡淡一笑道:“你们回来就好,我先回房了。”

    婵不能是不惊讶,她望着宝络离去的背影一怔,胸腔起伏了两下,却还是不动声色的一笑,往屋里走了进去。

    瘦鹃两只手揿在窗台上,只觉得那窗台一阵阵波动着,自己也不明白,那坚固的木头怎么会变成像波浪似的,捏都捏不牢。

    迟秉文放下行李便跟了上来。敲门没人理,他转动着把手,把门轻轻推开一线,屋里暗沉沉的。可真进了这房里,又不知道该些什么,他无论什么也不能免罪——他是负了她,千真万确的。

    瘦鹃一个人在窗台上立着,发了一回呆,滚下来的两行泪珠,更觉得冰凉的,直凉进心窝里去。

    在他们的沉默中,忽然听见一阵瑟瑟的响声,是雨点斜扑进来在书本上,桌上有几本书,全沾上了雨滴。

    秉文忽然道:“你这窗子不能开——书都湿了。”他拿起一本书,掏出手帕来把书面上的水渍擦擦干。

    她抬起手背来揩了一揩脸上的泪珠子,一步懒似一步地走进卧房里,在床沿上坐下。

    瘦鹃道:“随它去吧,这上头反正也有灰,把你的手绢子再弄脏了。”

    但是迟秉文却仍旧很珍惜地把那些书一本本都擦干了,因为他想起从前他们还住在迟公馆里的时候,冯婵搬进了书房里,她怎样的闹脾气,有时候晚上睡不着觉,她又怎样披衣下床,凑在台灯底下看书,她一向最爱惜这些书籍。

    ——要不是因为冯婵,他们现在的情形也许很两样吧?

    总不至于这样冷冰冰。

    房间里的空气也冷冰冰的,她开口话,就像是赤着脚踏到冷水里去似的。“秉文。”她一开口,嗓子便不对劲儿,喑哑着,然而她还是得下去。“咳……迟先生——”

    迟秉文立在那里不作声。

    她又道:“已经这样了,反正咱们早已离了婚,这阵子你们先在我家里住着,等……等局势稳定下来,你就带着冯姐回去吧。”

    “你要赶我走了?”

    “不是赶。可这里是我家。”

    迟秉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低下头揉了揉眉心,回来的一路上都没有怎么休息,眼睛十分酸涩,几乎要落下泪来。

    “我真累了——不想再掺和你们两个之间的这些混账事了。”她的一点儿希望也没有,语气里满满地都是厌倦。

    “我不想看见你。你也别再来我房里了——你和冯姐的屋子,我会让阿收拾好,就在走廊的另一头。”她含着怨,淡淡地皱起眉头。

    才过了两天的晴美的好日子,又遇到这样霉气薰薰的雨天。

    瘦鹃一个人在房间里,迟秉文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的。她把床上乱堆着的被窝叠叠好,然后就又在床沿上坐下了,发了一会呆。

    她从来没有这般疲倦过。在这灰色的严寒和发黏的日子。

    一到晚上便秋意渐浓,冷得发抖的灯在黑水洼里反射出自己的没有嘴唇的头颅。

    这家里从没有像今天这样静默过,迟太太和宝络各自呆在自己的房里,一直也没出来,周老太太虽然不什么,可到底心疼自己闺女——他们这是欺负到她女儿头上来了。迟家的气势早便不同往日,周老太太生了气,如今一概的不搭理,连迟太太也只能够看到她那一副冷脸。

    他们乡里人一向有一种庄稼汉的朴实,哪怕是周家这样的大户也不例外,再生气,也还留着他们住下来,总没有把客人往外赶的道理。

    瘦鹃叫娣娣替他们煮饭,他们在路上奔波了一天,如今宿到她家里来,她作为主人,不能够不招待。

    娣娣反倒气的撂挑子不干,站在客厅里便叉着腰朝楼上骂,谁也不出来阻拦。冯婵在楼上听得脸上直发红,气的她哎哟哎哟的直揉着肚皮。

    家里乱糟糟的,好容易收拾了晚饭,瘦鹃是实在呆不下去了,便一个人偷偷地溜了出去。她慢慢地走到工厂附近,那里早已放了工,连烟囱都不往外喷烟了。

    她在工厂外的街灯下走着,走了许多路,才想起来应当回去了,她怕家里人找不见她,又为她悬心,一年来大大的事情层出不穷,一般都是普普通通的人,经不起这么再三的击。

    她返身回去,但是又走错了路,直走到另一片工厂外的运河的桥上她才意识到,终于把步子停下来,她只能重新往回走。

    刚才大概又下过几点雨,地下有些潮湿。她渐渐走到桥头上,水面上一丝亮光也没有。

    这里的水不知道有多深?那平板的水面,简直像灰huangse的水门汀一样,跳下去也不知是摔死还是淹死。

    白天的时候在家门口看到他和冯婵相挽着的样子,她当时是好像开刀的时候上了麻药,糊里糊涂的,倒也不觉得怎样痛苦,只是觉得被戏弄,自然而然的想要发泄,现在方才渐渐苏醒过来了,那痛楚也正开始。

    她试探着要往前迈出一步,脚下一滑,却忽然被一只手有力的拽了回来。她忙回过头去一看,却是迟秉文。

    她脚下的石子滑落到水里去,水太深,甚至听不出来什么响。

    秉文老早便跟在她的后头了,她因为想事情想得出神,所以一直也没有发现他,他也有意的不去扰她。直到刚才这一刻,她好像是要投河了,他才出手拉住了她,他真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望着她那一头利落的短发出神,她却垂着眼皮,故意的同他拉开了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

    桥上一辆辆运送黄沙的卡车轰隆隆开过去,地面颤抖着,震得人脚底心发麻。她只管捂着口鼻背着身子站在桥边,呆呆地向水上望去。

    不管别人对她怎样坏——就连从前尖酸刻薄的迟宝络,她自己的懦弱的母亲,都还没有秉文这样的使她伤心。

    桥下的长长方方的货船如是黑赳赳,没有点灯,船上的人想必都睡了。

    她忽然临风一笑,笑里头洒下几颗泪来。

    总归大家都还活着,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不像是死了,那才真是万事皆休。

    “你做什么跟上来?”

    “我不放心你。”

    “不放心也得放心,我们什么关系。”

    “瘦鹃——”他唤了她一声,又不知往后该怎样下去。

    瘦鹃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回去吧。”

    他倏然压抑着似的叹了口气,“好。”

    这两人便又一前一后的走了回去。

    自从了仗以后,陈伯恭便把他母亲带到了香港,他们的律师事务所也转移到香港去了。也就是入了夏的时候,局势稍稍缓和一些,才得了空回来,陈伯玉好久没有消息送到香港,他只能从迟家这里听消息。又听迟家的人都跑到瘦鹃娘家来避难了,便又找了过来,隔三差五的来帮瘦鹃的忙。

    冯婵得知了这消息,当晚便添油加醋的告诉了迟秉文,瘦鹃同伯恭不清白。她抱定了主意要刺激他——她不好过,他也不能够舒心。

    周存礼同迟秉英走了以后,这家里也没有个男丁,只得瘦鹃忙里忙外,所以,也只有到陈伯恭来的时候,瘦鹃才能稍事休息一下。

    迟秉文他们回来的第二天,陈伯恭也来了——他来拿他弟弟的遗物。

    瘦鹃在后门口洗头发,盆里浸了各样新摘的花瓣,撒了几滴花露水,香喷喷的。她洗过头发,擦了个半干,陈伯恭却忽然从里头走了出来,他狐疑的看了瘦鹃一眼,“你倒真大度。”

    “大度什么?”她在太阳光下立着,一绺子短发,湿腻腻如同墨画在脸上的还没干,腮颊晒得火烫。

    “秉文他——我真没想到,你能允许他们住到你家里来。”

    “我没允许,可他们既然已经上门来了,我总不能再赶人家出去?”

    “嗳?他们这事,你才知道么?早几个月的时候——”

    陈伯恭见她仿佛怔住了,便又笑道:“我还以为你一定知道呢。”

    瘦鹃笑道:“我不知道呀。”她的嘴唇忽然变得非常干燥,这样一笑,上嘴唇竟粘在牙仁上,下不来了。

    幸而陈伯恭也避免朝她看,只向村头那颗老槐树望去,道:“那你算以后怎么办?”

    她好不容易缓过神来,淡淡一笑,“能怎么办?先把眼下的日子过下去再。熬过了日本人这一关,再做算吧。”

    陈伯恭又看了她一眼,忽然道:“你这么有头脑,来香港做事也一定行的。”

    瘦鹃抿着唇,好半晌,才终于笑道:“再。”

    他们家很早就开了晚饭,吃过了,瘦鹃又送伯恭走。等到她再回来家里的时候,又被周老太太叫到了房里,周老太太的房间设在楼梯口,她拉着自己闺女的一双手,坐在床沿上,压着声絮絮地道“既然他们迟家这样待你……我看陈先生人就很不错,看起来也很喜欢你,待你又好,你不如……”

    迟秉文刚好帮忙收拾过了碗筷要上楼,正听见她们母女俩的这一段话,不由得绷紧了唇,停了好半晌,他把拳头攒了又松,松了又攒的好几回,却终于还是什么也没做的就上了楼。

    瘦鹃把眉毛略略一皱,断了她母亲的话,“妈!——”

    周老太太吊着眼看她,“怎么?你还舍不得迟家那子?”

    瘦鹃看着她母亲,油灯下一道长长的影子,她不作声。

    作者有话要:

    还有三章大结局啦!!!

    最近剧情走向可能有些叫人想拍砖吧?我都没敢点开来看评论(偷笑)。

    不过不管是啥评论我都接受,同时感谢你们追着看到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