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回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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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大早,迟宝络还躺在床上沉沉的睡着,五儿便拿了封拆开的信送了进去。迟宝络把信细细的读过,猛地从床上起身,光着脚踏在砖地上,她觉得她是把手按在心上,而她的心冰冷的像石板。

    她是觉得天也塌了。

    她在一片倾盆的雨声中躲进了厨房——厨房内外没有一个人,哭出声来也不要紧。

    瘦鹃早已看过了信,搀扶着迟太太,在沙发上艰难地坐下了。“哭一哭也好,宝络她,我不错看她的,她能挺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家都在一片静默中茫茫地坐着。厨房内哭声渐低,户外的风雨却潮水似地高起来,呜呜叫嚣,然后又是死寂中的一阵哭闹,再接着一阵风声雨声,各不相犯,像舞台上太显明地加上去的音响效果。

    周老太太四下里望望,叹了口气道:“先开饭吧。”

    娣娣和阿便沉默着端了早饭进来,大家一个个地坐在饭厅里,都坐得笔直。五儿跟到厨房里去劝解,宝络也终于跟着上了桌。

    大家都板着脸扒饭,黑沉沉罩着这一群女人的特有的一种严肃。

    瘦鹃抬头看了两眼宝络,又沉默着低下头去。这样的时候,还是不动声色些更好,她怕惹得她难受。

    宝络哭过以后,眼泡儿还有些肿,脸上红扑扑的,眼睫上隐隐的挂着湿润的水意,然而一顿饭下来,却又竭力强忍着,不至于太过失礼。

    她平静地用过饭,下桌时还不忘道一句:“你们慢用。”

    外面的电闪雷鸣,风雨飘摇,仿佛都同她无关似的,宝络竟一个人坐在梳妆台前仔细的为自己描起眉来。她花了一上午的功夫,一丝不苟的化了一个全妆。

    后来不知怎么的又哭起来,她没有定性,想到了就哭,哭哭再停停。

    瘦鹃端了午饭到她房里,她立在门口,问了一句:“三妹妹,我能不能进来?”

    宝络没答话,瘦鹃便径自走了进去,把餐盘上的饭菜一一的在桌上布好,她把桌拖到床边,宝络正坐在床边饮泣,头也不抬,眼泪却啪嗒啪嗒地直往下掉。

    宝络脸上,胭脂的痕迹洗去了,可是用肥皂擦得太厉害,口鼻的四周还是隐隐的一大圈红。

    灯光下看着,恍惚得很,瘦鹃简直不认识她了,她从前是那样要强泼辣的一个人!

    瘦鹃挨着宝络同坐,她替她布菜,一碗薄粥,一叠咸菜,一块腐乳。

    腐乳是红吞吞的一块,瘦鹃用筷子一撇,夹下来一角的红皮绵心。她把筷子在汤匙上一划,搅了搅粥,那白粥便慢慢地成了一种淡淡地水红色。她知道宝络爱这样吃。

    “不能不吃饭。”她轻轻地同宝络道。

    宝络不作声。

    “你别怕……我陪着你。”

    这话还有谁过?迟秉文。瘦鹃记得很清楚,那时候是在她心里燃起了一束光,现在她又照搬了来告诉宝络。

    宝络还是不作声。

    瘦鹃把手里的粥搅了又搅,舀了一勺递到宝络的嘴边,却只微微地含着一个笑,了句:“今天的粥是我亲自熬的,呐,允许你来挑我的刺哦。”

    宝络定定地看着嘴边的这一勺粥,瘦鹃亦不动,好半晌,她才接过勺子来吃了一口,粥已经凉了,冷透到心里去,总也捂不热。

    宝络咽下了这一口薄粥,嘴角忽然不由自主地朝下扯了扯,泪花霎时涌出来。宝络不能自已的倒在了瘦鹃怀里,嚎啕大哭起来。瘦鹃先是一愣,随后把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肩上,缓缓地在她背上安抚似的轻拍着。

    “熬的太薄了,没有阿煮的好。”

    瘦鹃微微地笑起来,“好好好,那么下次就多放点儿米。”

    后来接连的几日里天气渐晴,宝络亦终于愿意从房里走出来,在一片大好的日光下,撩起衣裙,眼睛是红肿的,蹲在后门的天井里同瘦鹃一起和泥,捏煤屑,做煤球。

    瘦鹃则每晚伴着她入睡。最初的几日里,整晚整晚的难眠,如今又过了七日,虽然仍旧时有惊醒,但一切由瘦鹃在旁看着,她也总算是勉强的走出了这一劫。

    联大又经过了几次转移。

    终于在盛夏的时候,冯婵借口身体不大爽利,去了校医务室里检查,她对医生了谎,把最后一次月经的时间推迟了一个月份,女医生便诊断她是怀孕两个月。

    这事很快在联大中传的人尽皆知。学校训令是“在校学生于十八岁之前不得结婚。”,冯婵今年十九岁了,又翻出迟秉文同周瘦鹃的离婚协议相要挟。出了这样的事情,人心涣散,为平学校里日渐甚嚣尘上的流言,迟秉文只得迫于压力同婵结婚。

    两个人简单的举办了一个的婚礼。

    正面和敌后的战场都处于白热化时期,敌区封锁,信件既传递不进来,自然也传递不出去,对于联大里的这一番变化,瘦鹃是毫不知情。

    冯婵自从怀孕以后就总是无端的惊惧,梦里梦见陈伯玉,还有她那些死在乌尤寺的同学、百八十个的僧侣。

    她在大夏天里了个寒颤,反正白天晚上睡不够。就又往被子里偎了偎,窝藏得更深些,更有安全感。她从床边的柜子上拿起一只镊子来夹灯芯,把灯罩摘下来,玻璃热呼呼的,不知道为什么很感到意外,摸着也喜欢。

    她从素白的夏布帐子底下望出去,房间挨挨挤挤的,灰扑扑的立在那里,家具很少,倒显得格外的空旷,屋顶更高,关着的玻璃窗,远得仿佛总也走不到。窗帘是拉上的,也不知道外边天黑了没有,昏沉沉的一片暗影。

    迟秉文支着头在书桌上盹。

    他们俩结婚以后,冯婵硬要搬过来一起住,看热闹的人多,迟秉文只得忍着由了她去,然而从此每日也只歇在房里的一张躺椅上,或是在书桌边凑活着睡一晚上。

    婵先还总是劝他,后来渐渐地不耐烦起来,她晓得了他现在对她只有憎恶,加上孕期收不住脾气,便老是恶言相向的。

    她咒他,咒他们一家,活像个埋在深宫大院里二十年的怨妇。

    已经是初秋。

    三天前收到迟秉文从香港捎来的信,信很简短,问他们好,又过几日就要回来了。瘦鹃着实激动了一阵子,一家人都激动,这恐怕是是沦陷以来唯一的一件好事。

    宝络渐渐地又能够笑了,她趣瘦鹃道:“怎么办?你又瘦了,等我大哥回来你没有合适的衣裳穿,可不要哭鼻子!”

    瘦鹃白了她一眼,“噢哟,你这个蹄子!你当我是你么?”

    两个人笑闹做一团。

    瘦鹃猛然的记起来,去年的这个秋季,她死了,又活了,来到了这个世界里。转眼竟已是一年,然而又仿佛过了很久,久到仿佛尘封两三百年的记忆也都一起回来了似的。她总有一种不确定的恍惚感。

    迟秉文直到下一个星期六方才到家。周家庄离他们原来的那个城市不远,从火车站上下来,先雇了辆轿车,到了交界处,又换了独轮车,不到两个钟头。

    那一天一早,迟太太特地拦了瘦鹃,不叫她下来做事,只让她扮好了坐在楼上房里等着——因为她丈夫回来了。瘦鹃一向忙惯了,这一年里东摸摸西碰碰的,现在反而觉得不好意思。宝络从早上开始就一直瞅着她坏笑,周老太太也激动,前一晚上便拉着瘦鹃的手絮絮叨叨的了半夜。

    她大概因为不确定他是不是今日能到,所以在绸旗袍上罩上一件素色的短衫,旗袍是她同宝络花了好几个日子重新改的,隐隐露出里面的大红缎子滚边。

    她本不是个俗人,然而这样的日子里,她却一瞬间只想到要穿红。

    围城的这大半年里,任谁都有那种清三四点钟的难挨的感觉——又不像是午夜,完全的一片黑的世界,反而寒噤的黎明,什么都是模糊,瑟缩,什么也靠不住。

    不知道这仗什么时候才完,信也短短续续的,总收不到,收到的也都是几个月前的旧信,仿佛日子都一下子又过回去了似的。远在外边的亲人或许还活着,又或许死了,或许有个准确的消息倒不至于这样痛苦了,可是一切都是要你茫然的捱着,一天天的捱着日子,数着分秒,等待清的第一缕光照进来。

    ——回不了家,等回去了,也许家已经不存在了。房子可以毁掉,钱转眼可以成废纸,人可以死,自己更是朝不保暮。像唐诗上的“凄凄去亲爱,泛泛入烟雾”,可是那到底不像这里的无牵无挂的虚空与绝望。

    人们受不了这个,急于攀住一点踏实的东西。因而瘦鹃每日都叫自己忙的脚不沾地,宝络也是,大家都这般,闲着就仿佛死了似的。

    可一切终于有了个尽头。

    迟秉文真回来了。

    她听到楼底下一迭声的簇拥的声音,瘦鹃心里一松,陡然脚踏实地了,但是就像电梯降落得太快了似的,反而觉得一阵眩晕。她扶着床沿坐了一会,便直截地举步往楼下走,道:“他回来了?在哪儿?我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