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后来
半夜,周家的二楼上有个人影匆匆地开了一扇门,向角落里一钻,躲进一片暗憧憧的黑影里,从后门口绕道出去了。
凌时分又从后门廊上泼风似的跑了回来,故意压低了脚步声。
显然是个女人。
手忙脚乱地先把头发散了,揉得像鸡窝似的,又捞起一块冷毛巾,胡乱擦了把脸,把脸上的脂粉擦掉了,把衣也脱了,重又钻到被窝里去躺着。
那人是冯婵。
走廊另一边的屋子里——新秋的风从窗户里吹进来,桌上那本书自己一页一页掀动着,啪啪作声,声音非常清脆可爱。
近来瘦鹃总是在做一个相同的梦,梦到有一个孩子在她耳边嘻嘻呵呵的笑着。
那孩子越笑越响,瘦鹃一身冷汗,醒了过来,窗外已经是一片雪白的光。
瘦鹃觉得她这梦做得非常奇怪。这孩子的笑声她总觉得十分的熟悉——可她又实在想不起来。
门外是接连不断的敲门声,她把眉头一皱,“什么事?”
外头那人迟迟也没有回话,瘦鹃又问:“是谁?”
“我。”
是他,迟秉文。她只得从床上起来,随手披了件外衣,刚一开房门,她却突然眼前一黑,身体已经支撑不住的靠在墙上了,两条腿站都站不住。她极力镇定着,身上却如同被火烧了似的,烫的吓人。
她已然不出话来,从微微张开的嘴巴里呼出的气息都似乎带着烧焦的纸烟味儿。
迟秉文吓了一跳,忙扶了她回床上躺着。衣橱上的一面镜子闪出一些微光,房间里那些家具,全都是她从前做姑娘的时候家里给买的,一样新添都没有,淡淡地散发出一股老旧的霉扑气来。
在那郁闷的空气里,这些家具都好像黑压压的挤得特别近,她浑身烧灼着,觉得气也透不过来。扭过脸向一边望去,迟秉文又不见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在这房间里——房门口涌进来一片熊熊的烈火,窗外的秋阳格外的刺目,一下子烧着了床上挂着的夏布蚊帐,她惊得大叫一声——
火舌慢慢地吮舐上她的身体,她感觉自己一寸寸地将要变成了飞灰,惊惶里滚下了一串的泪滴。她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整个人被吞没在一片火海里——这一幅画面在瘦鹃眼中看来,显得格外清晰。反倒了这一刻——她心里却有点迷迷糊糊了。
她觉得她是又走入噩梦中了而已。火光冲天,然而黑暗却一重一重的袭来,她想她是该睡着了,于是安然地闭上了眼。
迟秉文一直陪在她的床边,只是看着她在那里仿佛被烫着了似的,来来回回不知所措的扭动,一下子又叫他的名字,一下子又叫着热,一下子又惊叫起来——她忽然又像是睡过去了一般,静静地躺在那里,像是人偶一样的,不动了。
他怔怔地坐在那里半晌,忽然伸手去摸了摸她的手臂,冰凉的一片……
是在三日后匆匆下的葬,谁都没有反应过来。
转眼过了年,春光又照进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里来了。
“嗳呀,我现在提起拷我都心惊肉跳的!”
“怎么啦?”
“从前在八仙桥头做买卖的那个王老板,给国民党捉去了,冤枉他是汉奸!”
“噢——怎么会?”
“听是他新娶的那个夫人给闹的。还跑到铺子里来搜,简直同强盗一般样,逼着他夫人叫她拿出罪证来,她差点儿吓死了!把她吊起来,拿火烧她的脚后跟。还灌水。还——还把——”她把声音低了一低,出两样惨无人道的特殊的酷刑,得大家浑身不自在,一个个女人挨挤在一起,探头探脑,一齐的难过,坐在椅子上都坐立不安起来。
另一个姐模样的人站出来,学道:“可不是吗!我也见了的!嗳哟——她那叫的声音呵!——”她一边,一边学着**了起来。“自此我可是吓得不敢待在那儿了,赶紧乘了船逃到这里来。那个女人呀,想来是内伤受得太重了——后来听见从那边上来的人,她没有多少日子就死了。”
迟宝络从那一堆太太姐们跟前走过去,忽然听见了“八仙桥”和“王家”这两个词,不由得怔了一怔,便道:“哦,你们的是——难道就是八仙桥头靠着卖酱油发家的王家?”
她吓了一跳,又紧跟着问道:“是王家大少爷被抓走?他们家新娶的大少奶奶死啦?”
那姐才从外省过来不久,不晓得迟宝络是谁,也就愕然的望着她道:“是的呀。你认识王家大少奶奶么?”
“姓冯?”
“是,听从前可风流啦,据她原来还在你们这里的联大念过书呢!本来老早就同王家攀了亲事,后来又逃了婚,以为这样就完了呢,谁知道造化弄人——没过两年仍旧嫁进了王家,那大少爷倒也不嫌她,啧啧——”那姐一边轻轻摇着头,一边又道:“你认识她?”
宝络听到这里,脸色变了变,只简短地了一声:“见过的。”便匆匆走了。
她心里非常乱,抓住了她丈夫的胳膊就往宴会厅外头走。陈伯玉已经同宝络结了婚,两个人住在陈家原来的公馆里头。
其实自瘦鹃下葬以后没几天,冯婵在背地里勾搭汉奸的行径便败露了,那汉奸倒逃之夭夭。大家都晓得了冯婵怀孕的真相,而陈伯玉又几次三番的差点儿因为冯婵而死,一下子本来还有些看顾她的朋友都对她避之不及,迟宝络更是气极生恨,终于将她逐出了迟家。
她被赶到大街上,没几天,听孩子也流掉了。迟家人好面子,又给了她一笔钱看病,等到她身体完全复原了,她便乘火车哭哭啼啼的回了她老家。哪里晓得王家的大少爷就是钟情于她,也不听旁人轻嘴薄舌的在那里讲她的风流艳史,直把她娶进了门去。
她亦为此收了性子,一心一意的只管在家里做一个本分的少奶奶,日夜侍候着。本以为一切就要好起来了,谁知道当局误会了,以为她从前交往过的那个汉奸就是王家的大少爷,所以连人捉了去,折磨的不成样子,听后来汉奸是真抓着了,可王家大少爷也去了半条命,整个人废了。
人在年轻时候总是容易犯错,一个选择就是一生,冯婵太过心高气傲,受不得这许多的剧变,于是终于踏上了一条不归路,越走越远,越陷越深。最后哪怕是收了心,到底要偿债的,只是太过惨烈了一些。
迟家的人听了,微微皱起眉头,也替她可惜。
一个女人,叫欲望牵绊住了,就只能沉沉的索到深渊里去。
迟秉文仍旧在联大里任教,这两年来他只有比以往更加沉默,没事总爱到他原来同瘦鹃一起的卧房里去坐一坐,一坐就是一天。
他现在一个人睡在一个单间里,房间虽,但唯能如此才叫他心里觉得踏实。房间要是太大了,他总觉得空落落的,心里难受。他把同瘦鹃原来的那间卧房上了锁,只有他一个人能进去。
这两日迟公馆里大扫除,亭子间里乱堆着的那些书,都是从他的书房里搬出来的,他不由得就又要去整理整理它。
他从地下拣起一本,把上面的灰掸掸掉,那是一本“新字典”,这本书自从战乱来了以后,一直也不知道被瘦鹃塞在什么角落里,今天要不是因为腾出书柜来擦洗,也决不会把它翻出来的。
他随手拿着翻了翻,忽然看见书页里夹着一张信笺,双折着,纸张已经泛黄了,是瘦鹃从前写给他的一封信。
“秉文:
见字如晤。
晚间做梦时梦到你,你在月台上朝我挥手。梦醒来,又是一个不知你到了哪里的日子,听香港那边炮火仍频,你你要经由香港转至河内,保重。总不见你,山河岁月空惆怅,而我,终将是要等着你的。
……”
他坐在那箱子盖上,略一转侧,忽然觉得一只脚已经完全麻木了,大概他这样坐着已经坐了很久的时候,自己都不觉得。他把脚跺了跺,很费劲地换了一个姿势,又拿起这封信来看,下面还有一段:
“另外,我寄你的信,总要送往邮局,不喜欢放在街边的绿色邮筒中,我总疑心那里会慢一点。
无论如何请早些回来吧!我在等你——”
写到这里忽然戛然而止,下面空着半张信纸,没有落款也没有月日,可秉文知道这就是瘦鹃的字迹。
他看到最后几句,就好像她正对着他话似的——隔着那悠悠岁月,还可以听见她的声音。
可是她却终于没有把这封信写完整,也没有把这封信寄出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害羞的原因。
他却在那里静静地回忆起来,他忽然觉得从前有许多事情都历历如在目前——他还记得她第一次写繁体字时那歪歪扭扭的样子,其实也还算方正,只不过间架结构掌握不好,总是把一个大字很突兀的摆在纸上,后来渐渐地有了进步,她还冲他得意的炫耀来着。
迟宝络站在书房门口叫道:“大哥!”她今日例行的回来看望她母亲。
秉文抬起头来,看见宝络穿着家嫩黄的春衫站在房门口,用骇异的眼光望着他。她:“你在这儿干什么?这时候还不下去吃饭?妈让我上来叫你呢!”
秉文道:“我就来了。”
他站起来,把那张信笺一夹夹在书里,又把书合上,依旧放还原处。
“无论如何请早些回来吧!我在等你——”
无论如何请回来吧!我也在等你。
作者有话要:
下一章就是大结局啦!!!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