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副队长给每团篝火都贡献了一只肉质肥美的猎物。据这是他和他的卫兵们在不远处的丛林里发现的。那是一片生机勃勃的翠色, 清新而凉爽,白岩间溪水奔涌,在这无边的荒野仿若天上人间。
人们吃饱喝足, 勾肩搭背着欢呼到深夜,大半的帐篷里都已响起漫长的鼾声。
收拾烂摊子的老好人们将还在冒着红光的黑炭盖灭踩熄,混在队伍里的扒手则顺着风声溜进了帐篷里,伸手去摸勇士随手扔在地上的钱袋。
加入队伍的不仅有决心除魔扬名立万的勇者,还有居心叵测的牛鬼蛇神。
这些五大三粗的糙汉人傻钱多,是最容易丢宝贝的冤大头。
满载而归的偷抛着钱袋,满面春风地走出了帐篷,却忽然察觉到一束若有似无的目光扫过他身上。
他寒毛一凛,往那目光望去。
乌云挡住了星月, 惨淡月光下,一名青年正坐在岩石上,身侧倚着一抹瘦弱的人影。那人身上盖着厚重保暖的毯子,亲昵地靠着青年的肩膀窝,斗篷下面只露出一段白腻如玉的鼻梁,看不清面容。
青年的长相倒是颇为英俊, 放在这一群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壮汉里, 有一种格格不入的违和感。他脸色冰冷而苍白,仿佛喜爱鲜血的伯爵躲避惯了阳光, 只在无人交谈的深夜与鬼魂垂首低语。
偷远远地望过去,透过浅薄的、刺鼻的夜雾,他似乎看到青年骨骼分明的手中捏着一枚的刀片。
青年神色淡漠, 深不见底的眼眸藏匿着融进夜晚的疯狂。他将刀片贴到睡梦中的那人的脸颊,仿若留恋般厮磨了一会儿。
偷愣愣地看他,只感觉冰凉的刀锋似乎正在自己脸上游走,利落地了个冷战。
林佩听到动静,将温柔而又压抑的目光从少年的睡颜上移开。
暗藏杀意的眼神穿透了迷雾,如刀一样剜向窥视者的内心。
滚。
偷从青年的口型里辨别出这个字,吓得摔倒在地,扭过头手脚并用着逃走了。
蜷在林佩怀里的倪子蛟无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林佩顺着他的头发,待少年的眉头松开,将他抱起来,走进月下的帐篷。
就在他消失踪迹的同时,无人的旷野上,另一人从帐中急匆匆跑出来。
年轻佣兵给众人跳了一个晚上的舞,此时已然完全清醒。他弓着腰,仓皇四顾,差点扭成麻花的腿抖个不停。
他被两个彼此相识的战友架起来扔到了一间独立帐篷里。他睁开眼只看见帐篷灰扑扑的顶部。
佣兵大口喘气,冷汗在他的脊背细细密密地凝结起来。
——他看到了,那个。
——他敢肯定,那不是错觉。
——原本死透了、停止呼吸的鹿,在被副队长分成肉块串到烤架上之前……
冲着他,眨了眨眼睛,好像在求救。
极寒的恶感从贴着他的尾椎,慢慢地往上蠕动着,上升到颈部时,他了个哆嗦。一股尿意撞醒了他的大脑。
他瑟瑟地从地上爬起来,钻出帐外。
一只夜蝠掠过天际,发出悲怆的鸣叫,四野不羁的风穿过枯树枝,在夜中开始吟唱。
他找了一块巨岩,战战兢兢地解开皮带,开始解手,听到不远处流水冲刷过岩石的清响,柔软轻盈,像通往天国的歌。
佣兵舒了口气,然后,就在这个瞬间,恐惧钉住了他的脊背。
不对!
他之前去附近勘探过,除了几棵歪脖子树和杂草蝎子,屁都没有,怎么可能会有水?
年轻人眼皮一跳。他努力地回忆,尝试在记忆里取出一些令他安心的片段。
噢、噢,是了,应该是副队长的那块绿洲。
就算他眼瞎没发现吧!这种荒僻的地方,有世外桃源之类的东西也不奇怪吧!
不知是天气太冷还是恐惧作祟,佣兵嘴唇发紫。他如此催眠着自己,忽然眼前一红。
不知何时,天色亮了起来,纵然还是子夜时分,天上乌云滚动,然而一切清晰可见。地上漫起了血色的积液,华美的红色液体表面滑得像丝绸,深处不知有什么在蠕动着,向外吐着泡泡。
很快,佣兵意识到,这种令人战栗的红色并非来自液体本身,而是来自上方。
他抬头看向天空。
寥廓的天际,悬垂着一轮巨型血月。它温和地散发着诡谲的光芒,离地面如此相近,佣兵甚至能看到它凸起的圆形沟壑所组成的脸。
他看清之后,倒吸了一口气。
那不是任何刻意以恐怖因素来捏造的脸,而是一张超越了人类认知的、精致完美到诡异的脸颊,它转动了空洞的眼珠,向站在地上茫然失措的人类慈悲地笑,露出光洁、细密而整齐的牙齿。
佣兵迷失在那张光耀夺目、亘古不变的笑脸里,听到古老而漫长的浪潮从遥远山峦翻滚而来。
在这死寂的夜里,有什么透明的东西突然破碎了,从佣兵的体内飘散开来,但他毫无知觉,迈着双腿,淌过漫长得不知尽头的血河,一步步走向浪声飘来之处。
在那里,魂丧天外的星辰露出了马脚。孤寂的月夜里,巍峨孤堡鬼魅般地矗立,巫师的低吟幽美宛如歌谣。
第二天一大早,号角声将众人从梦中唤醒。
倪子蛟醒来时,林佩已经出去很久了。人群的争执从帐外传来。他一边穿衣服一边走到外面,刺眼的日光下,众人聚集在一起。
【您被刺耳的喧嚣吵醒。】
【巫师耳目灵敏,无需听,您就知道这些渺的蝼蚁在议论什么。】
【他们发现,有些昨晚还在一起把酒言欢、同床共枕的同伴,此时已不见踪影。】
【“这种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大活人能跑到哪去?”】
【焦躁不安的情绪笼罩了众人,他们将这件事禀报了各自的分队长。失踪的人员加在一起,也有二十几名了。但队长看到名单,并不觉得离奇。】
【自从北方军成立的第一天,便不断有优柔寡断的勇士中途了退堂鼓。】
【“没有什么奇怪的,不过是些意志不坚定的懦夫。”他想。】
倪子蛟穿着林佩的斗篷,站在一座高耸的土丘上左顾右盼,好一会儿才觑见了牵着马往这里走来的青年。
土丘与前方地面相接之处是一段近乎垂直的落差,倪子蛟从高处跳下去,正好落到林佩的面前。
【……然而您错估了独居巫师的体质,十分不幸地崴了脚。】
提示音响起的同时,倪子蛟感觉到脚腕上传来一阵刺痛,往后一仰,干脆坐倒下来,敷衍地吸口气,喊了声疼。
林佩见倪子蛟脸色发青,眉毛都拧在一起,却仍旧兴致冲冲地东张西望,无奈蹲下,给他脱了靴子揉脚。
“好歹是个神,注意点形象。”
倪子蛟不以为意。
如果端着架子,那就不叫主神了。
主神大人搓搓手,像看见鱼的猫似的,眼睛亮亮的:“去搜集情报了?”
“算上昨天跳舞的那个佣兵,已经有二十四个人失踪了。从来没逃走过那么多的人,”林佩顿了一下,目光扫向倪子蛟的脸,“——在你来之前。”
倪子蛟笑着靠过去:“你怀疑我是黑幕?”
林佩觑着巧笑的少年,捏了捏他的鼻梁。
够皮的。
倪子蛟是黑幕与否,对于林佩而言,都是无所谓的。
反正……
无论如何,少年的结局都早已被他写好了。
“不、不好意思,搅两位。”一个声音心翼翼地插了进来,“你们好——”
林佩瞥眼过去。
是昨晚被他发现的偷。
林佩一转头,卢克就被他的脸与悚人的气场吓得差点扑倒在地。
卢克赶紧举起双手,整张赔笑的脸写满了谄媚与畏惧:“先先先生,我是来自玫瑰公国的卢克!我没有恶意!”
林佩仍旧是一张冷冰冰的脸。他盯着卢克,将手伸向腰间剑柄。
卢克平日在佣兵堆里左右逢源,混得风生水起,却不料林佩一句话不便要动手,情急之下,他瞅见坐在林佩身旁的倪子蛟,连忙夸张地长大嘴巴,惊叹着转移话题:“呀,旁边这位阁下,您长得比紫罗兰王子还要好看呢!”
他看着林佩似乎很喜欢少年的模样。他记得,根据什么书上的狗屁理论,人在谈到喜爱的事物时,情绪会稍微好那么一点对吧?
反正他信了!
倪子蛟没怎么见过这名瘦骨嶙峋的男子,印象不深,但这人一出现,他的玩家就释放出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也被吊起了兴致,端详起眼前的男人。
“你见过?”
卢克用余光观察林佩,见他未有动作,暗暗喘了口气,顺着话头讲下去。
“我在中部经商过一段日子,曾被女巫抓进古堡里当苦役,也是那时见到的紫罗兰王子。他确实是个漂亮的男人,但女巫不怎么喜欢他。你们知道的,女人总是嫉妒比自己好看的生物,所以天天给他吃大鱼大肉,养猪似的把紫罗兰王子给养胖了,所以现在才要宰他做药吧。”
偷扯了个满是破绽的谎,浑身冷汗地哈哈大笑,企图以自己的风趣逗乐两个脸孔青涩的年轻人。
但除了和彼此对话之外,林佩和倪子蛟笑点都很高,甚至于——其中一个老油条见惯了各种笑料,完全未被他所取悦,而另一个正思索着何时何地抹了他的脖子。
两个人就这样安静地、嘲弄地盯着他,似乎在观赏一个拙劣的丑。
卢克收了笑声,有些尴尬。更多的却是惊恐。
他揩了把额上的汗,脊背发麻。
一分钟前,他还在心底盘算——该如何将少年的护花使者引开,再倪子蛟套了麻袋,卖给附近的乡绅贵族。
偷先生谎话连篇,但有一句没错。
他可从没有见过这样标志的少年人,只觉得被吹到天上去的紫罗兰王子也不过如此。假使少年能够落到他手里,绝对能卖个好价钱。
但谁来告诉他,这杀千刀的护花使者,为什么碰巧是昨晚上那尊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