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原本, 卢克干完昨晚这一票,就算抹脚开溜。
他向来对传与流言嗤之以鼻。他从在阴暗的街巷子里长大,见惯了人情世道, 为了生存,把白的成黑的不是罕见的事情,漂洋过海而来的传闻又怎么可能保持现实的原样?
还有女巫给被选召的勇士梦里托信……太可笑了吧,一听就是什么利益攸关的人所编造的谎言,能上当的也只有幼稚愚蠢的佣兵和象牙塔里的贵族孩。
他从北远征军的浩大声势中看到了商机,跟随着这群肥羊一路远行,一边跋山涉水,一边寻觅猎物,从几天前捞到现在, 他钱包早就鼓得快炸了。
前面是更加艰险的沼泽,可能连古堡的影子都没见着,命都不知道怎么没的。
卢克爱财如命,坚信有钱能使鬼推磨,可不想为了零星半点的钱财和一群蠢货死在一起。
当晚,他从喝醉的佣兵口袋里顺了个指南针, 开始往回逃, 结果他手里的指南针疯了似的乱转,在荒原上绕了大半天, 他又从重新走了回来。
正巧看见从土丘上往下跃的倪子蛟。
那一跳让他暂且忘记了指南针突然坏掉的不祥。
少年大概是借了别人的衣帽,肥大的袍子斗篷套在身上,显得他格外瘦。他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但这一跳却使得他大半的秀美脸颊,手指和一截胳膊露出斗篷,被拥在灿烂辉煌的阳光里,温暖的金色贴着莹润的肌体,沾染了一种使人望之不可及的神性。
那不是简单的跳跃,那是精灵的舞蹈,是划破黑夜的流星啊!
卢克承认,他在少年跃下的一瞬间,回忆起了初恋。
不过偷先生的初恋并不美好。所以他稍感叹了一会儿,就把脑海中翩翩起舞的精灵踢飞,盘算起到时候如何与倒卖人口的侏儒讨价还价。
稳赚不赔的买卖!
卢克嫌弃地扔掉指针乱转的指南针,决定干一票大的再走。
偷先生兴高采烈地走到少年跟前。谁成想,这名少年竟然有个护花使者。
普通的护花使者也就算了。卢克在灰色地带玩了几十年,论手脚功夫绝对胜得过这群花拳绣腿的阔少。
结果谁知道是昨晚上那尊恶鬼……
卢克吓得魂飞天外。倒卖人口的事想都不敢想了。
用脚想想,都知道少年是那人的禁脔。拿刀贴人家的脸,还那么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可不是随便一个普通人能做出来的!
现在的卢克只想平安地摆脱他们,然后回去睡回笼觉。
卢克冷汗直冒,战栗着往后退了半步,预备开溜。
黑发青年坐在他跟前,淡漠地看着卢克一个人尴尬表演,见倪子蛟垂了眼睑,表现出稍许困倦,直接一个飞镖朝卢克的脑子甩过去。
即便是杀人的动作,青年也做得异常优雅而冷漠。
林佩只是恰巧有任务在身,和这群被名誉冲昏头脑、宣誓“荣耀即吾名”的西武士同行,只是因为顺路。他从不是正派的勇士,可不懂勇者对同伴的友爱与包容。
遇到碍事嘈杂的虫子,自然捏死了事。
这只虫发出的噪音,吵到了心爱之物的耳朵。
恶魔的耳朵那么好看、那么鲜美呢。
卢克惊恐地看着夺命的刀锋飞向自己眼前,来不及躲闪,只见银辉一舞,一道正义的身影挡到他跟前,青铜手盾弹开了飞镖。
“再往前就是沼泽了,你们怎么还在吵这些有用没用的东西!”高大威武的约翰甩开红披风,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大声斥责。
林佩眯了一下眼睛。倪子蛟看着他的脸色,就知道这个内心阴暗的伙子正在估算着杀副队长所带来的价值。
——此人能挡开他的攻击,实力强大。林佩与他战斗,胜算在五到六分。
毫无疑问,这应该是一个剧情NPC。如果就地处决,大概会对主剧情产生影响。
倪子蛟见到林佩暗自前倾身体,袍下肌肉紧绷,做出准备战斗的姿势,眼疾手快地捻住青年的袖子。
“好歹是个勇士,注意点形象。”倪子蛟声笑着。
林佩被他往颈子里哈过去的一口气惹得有点愣神。约翰见他不反应,还以为是这个惹事的青年被自己的威严给镇住了,稍有些自满,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倪子蛟从林佩背后伸出头来,似笑非笑地望向约翰的背影。
【您之所以阻止勇者替您出头,是因为想替漫长的旅途增添更多的乐趣。】
【正如您一位过世朋友所的那样,人类的阴暗面常常为巫师带来丰富的灵感。约翰的自大与浮夸,是让您感到美味的精神食粮。】
【您找到了第二十五个目标。】
约翰察觉到一丝目光游离在自己身上,回头看时,却找不到那抹鬼魅目光的主人。
在那个飘忽的半秒钟里,他隐隐听见了牙齿咬合的声音。
北方远征队行进半日,斥候举起望远镜,看到远方冒出些许阴暗的绿色。
他拉起缰绳,快速回到队伍,传令人将他带来的讯息传遍泱泱人马。
“前方是沼泽!”
队伍放缓了前行的速度,迷雾与瘴气从发酵的土壤里蒸腾出来,充塞着低空的世界,稀有的斑点寒鸦拍翅膀,在树影间穿行,掠成幢幢鬼影。
人们一边驱赶蝇蚊,一边留意马蹄下的泥泞道路。
隐藏古堡的森林,北边的交界处便是这片漫长如夜的沼泽。在这里,空气中飘散着铅灰色的阴影,地势更是凶险异常。在每个阳光无法穿透迷雾的、艰难而晦涩的日子里,总会有无辜的旅人葬身于此。
幸而此地的微生物足够强大,在下一名来客见到栽倒在前方的尸体前,无数细菌便会将其分解,而白骨则会为毯子般的苔藓所覆盖。
老道的生灵将死亡掩盖得足够严实,但无人会忽略这里无声却致命的凶险。
勇士将马蹄包上一层塞了棉花的布,并用绳索将彼此牵连,以防一人突然下陷时举目无援。浓重的雾色隔离了他们的视线,每个人只能看到牵往前方的绳索埋没在固体般的雾中。
如果不是众人此起彼伏的迎合与马匹的嘶鸣,他们甚至会以为自己正试图独自跋涉这片沼泽。
在进入沼泽前,林佩有意与队伍分开了距离。他翻身落到地上,将自己的马牵在倪子蛟独角兽的身后,用掌心触摸大地,深色条纹布满他的瞳孔。
林佩牵着独角兽上的缰绳,正在寻找一条相对安全的路。
步入较高阶层的玩家,都会掌握一些瞳术。
倪子蛟骑在黑独角兽上,歪着头,笑吟吟望向专心致志的青年。
“专心看路。”
瞳术都很耗费精神。林佩只是嗯了一声,点头。
如昨晚那样,倪子蛟将魂魄抽离躯壳,依附在方才擦过他耳际的乌鸦身上。他轻轻闭着眼憩,眼前却是乌鸦眼球所见之景。
【还没到深夜,沼泽中邪恶的气息却促使您浑身颤栗。】
【您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一些鲜血。】
乌鸦冲出迷雾的刹那,视野瞬间开阔。它展翅而飞,冷冽的空气擦过它的羽毛,背上屹立着一抹半透明的人影。
地上,滚滚雾气仿佛巨大的蠕虫扭动身体。
【获得技能:召唤灭绝之物】
倪子蛟目光扫过雾气下被孤独与惊惧围绕的人类军队。
甚至不能称之为军队。它本身便是有社会各阶层的人所组成,唯一的连接点是森林里那虚无缥缈的女巫,每时每刻,队伍里都在发生着争执。
声势浩大的勇者之伍,实际上脆弱得可怕。
随着倪子蛟的目光从队伍的前方滑向末端,几只巨蜥在他目光停留之处悄然诞生,它们的颈部缠绕着透明丝线,另一头攥在倪子蛟手中。
自远古复活的生物向天空吐露细长腥红的舌头,以示对主人眷顾的感激。
【“去吧。”】
【“我给你们带来了晚餐。”】
【您是那样慈悲地笑着,对宠物低语。】
自从在副队长的庇护下逃过一劫,卢克便火速蹦到队伍前列,企图远离那个极其诡异的疯子。
走进沼泽,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好歹捡回了一条命。
至于该如何脱身——等离开沼泽再。
卢克舒了口气,忽然,一股奇异的力量将他往前一扯。
他低头看过去,牵住他座下骏马的绳索绷得紧紧的。
有人陷进沼泽了?!
卢克看不到跟前的人,只能大声询问。
没有人回答他。
浓重如烟墨的雾中,渐渐传来了缓慢的喘息,以及低沉的、有点像风钻入石洞的喑哑呼啸。
很快,卢克发现那并不是风的呼声,而是源自于某种生物沾满腐蚀液体的喉咙。能有如此惊奇的发现,是因为他伸长了脖子,惊慌失措地往地上瞄了一眼。
湿漉漉的泥地上,巨大的爪形印记一个接着一个,新鲜得很,是刚印上去的。
并没有马蹄。
当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感觉额头抵到了一个硬梆梆的东西。
不能全是硬的,那样东西外面套了一层软皮,像是沙袋外边的布包,但抵住他的这层皮粗糙劣质,还有倒刺,蹭得他脑袋生疼。
剧烈的惊恐将他的心脏捏成极的一团。平日机灵能干的偷先生还没来得及出声求救,便为黑暗所笼罩。
他的视野被巨蜥口腔中的暗红填充,巨大的撕裂感将他的身躯与灵魂一分为二。
这幕惨剧无人目击。
人类所组成的队伍井井有条,卢克的空缺使得两段绳子在风中飘曳。
原本在他前后的两人疑惑了会儿,然后将彼此的绳索绑在一起。
正一步步前往巨蜥之胃的他们并不知道——现在,除了那个突兀的结,没有任何事物能够证明有个人曾来过这片沼泽,并且有来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