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九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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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明翘要备战高考,减少了和梁肆的见面次数,但梁肆还是兴致勃勃地往学校给她寄东西,霍明翘道了谢,也没有再推辞过。

    有时候是书,有时候是零食,也有时候……是贵重物品。

    是备战高考,可霍明翘的心从来没有安定下来过。

    她感觉那个家就像个无底洞,她投了东西进去,好像填上了,转眼又忽然空了。怎么无论如何,家里都来来回回欠着钱呢?还都很紧急的样子。

    连老师都发现了她的异常,问她是不是最近有烦心事,被霍明翘敷衍过去了。

    王东兴催得越来越急,而霍芳亭始终保持沉默。有一次霍明翘实在崩溃了,电话过去骂道:“我是个高三生!我要高考!我不是专职卖笑的!”

    王东兴却道:“高考是为了出人头地,你要是拴住了梁肆,还要高考干什么?”

    霍明翘直接挂了电话。

    五月初,她接到了梁肆的消息,暂时不要跟他来往了。

    霍明翘这才想起,他最近对自己好像的确不太热情了,每次要寄东西,都只是简单两句,让她查收。

    霍明翘心翼翼地问:“怎么了?”

    梁肆只:“家里出了点事情,比较麻烦,最近就先不聊了。”

    霍明翘:“是我哪里不对,惹你生气了吗?”

    梁肆安抚她:“不是,你不要多想,是我这边的问题。我现在很忙,你好好高考,结束了我再来找你。”

    霍明翘握着手机,怔忪良久。

    她电话给王东兴:“梁肆最近很忙,不会给我送东西了,你另找办法吧。”

    王东兴暴跳如雷:“不是让你好好伺候他的吗!”

    霍明翘冷笑一声:“爱伺候你去伺候,反正人家不要我伺候了。”

    “霍明翘,我他妈养你干什——”

    话没完,就被霍明翘挂了。

    她走到走廊上,看着宿舍外碧蓝的天空,明知家里还是一团乱麻,却莫名生出一丝解脱感。

    一滴水落在手背上,她抬头望了望,没下雨啊。

    又是一滴。

    原来是自己哭了。

    五月中旬,栋梁集团被爆出商业丑闻,股价大跌。

    霍明翘翻看着那些新闻,都是一些专业的名词,她不太看得懂究竟发生了什么。网上对此也是众纷纭,有是梁家自己作死的,也有是梁家被对手给坑了的。但无论如何,霍明翘只知道一件事,就是梁肆最近应该确实很头疼。

    王东兴最近还不死心,就差来学校当面骚扰她了,于是霍明翘把新闻转给他看,王东兴便彻底消停了。

    六月初,霍明翘结束了高考。

    学校封了宿舍,她不得不回到那个家里去。

    王东兴常常不见人影,霍芳亭每天以泪洗面,无一不彰示着这个家的摇摇欲坠。

    霍明翘抱着妹妹,坐在阳台上看星星。

    湘湘咬着手指问:“哪里有星星呀?我只看到了月亮。”

    “有星星的。”霍明翘在她耳边低声道,“只是现在熄灭了而已。”

    “那什么时候会亮呢?”

    “不知道,也许明天就亮了。”她回答,“但就算亮了,你可能也看不到了。”

    “为什么?”

    “因为有乌云。”霍明翘,“有乌云的话,不仅星星看不到,月亮也看不到了。”

    王东兴曾萌生过要拿霍明翘抵债的想法,被难得硬气的霍芳亭乱棍了出去。

    霍明翘沉默地看着一切。

    霍芳亭关上大门,手里的棍子一下子落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她捂着脸哀哀地哭:“是妈没本事……”

    霍明翘转身走了。

    一天晚上,霍明翘沉寂已久的手机收到了一条短信。

    “你好,霍明翘,我是冉染,也是梁肆的未婚妻。有兴趣出来聊一聊吗?”

    那一刻,霍明翘脑袋里想的不是“梁肆竟然有未婚妻”,而是“哦,原来,这就是冉染”。

    这个女人总是活在梁肆的朋友们口中,但从来不会多。至少在她面前不会多。

    梁肆曾要把冉染介绍给她,可也始终不见动作。那天的生日会,她在洗手间里,听到外面两个女生在聊天:“冉染今天怎么也没来啊,梁肆过生日诶。”

    “她生病了,前天出去写生,回来就受凉了。”

    “那梁肆还有心情开生日会啊?”

    “嗐,别掺和他们的事。梁肆现在可喜欢那霍妹妹了呢,估计没把她放心上吧。”

    “都一年了,还没腻啊。你他们什么时候分手?”

    “不要用分手这个词,他们根本就没有实际开始过。”

    “啊?”

    “我也是听大杨他们的,梁肆是对霍妹妹一见钟情,但是怕吓着人家,才什么当兄妹的鬼话,到现在人家姑娘还是在四哥四哥地喊呢,也不知道有没有拉过手。”

    “啧,这些事情冉染知道吗?”

    “不晓得,反正我没跟她过。这种事,谁捅穿谁尴尬,我才不要。”

    “也对。平时大家凑一起玩玩就得了,梁肆的那种私事,是当家主母才要管的呢,哈哈哈。”

    当时霍明翘只觉得她们对话好奇怪,始终摸不清冉染到底是个什么位置,现在她知道了。

    原来是未婚妻啊。那样的家庭,早和熟人定了姻亲也不奇怪。

    难怪梁肆从来没有带她见过冉染,难怪梁肆从来都没有对她表过白,难怪那些朋友偶尔会用意味深长的目光审视她。

    因为她本就不正。

    而她也的确做了这个“不正”的位子上的女人,会做的事情。

    ……

    家里欠的钱越来越多,还款日期一拖再拖,眼看着濒临绝境,而王东兴又不知所踪,霍明翘便和冉染做了交易。

    她背着一袋重重的现金回到家里。

    霍芳亭愕然看着她。

    “明天,去给那些人电话,把钱统统还了。”霍明翘,“然后我们就离开宁城,再也不要回来了。”

    霍芳亭没敢问她哪来的巨款,只急匆匆地道了声好,就去一笔一笔算账了。

    “王东兴回来了吗?”霍明翘问。

    霍芳亭摇头,咬牙道:“那些催债的也都找不到他人了,所以才来欺负我们孤儿寡母!王东兴那个王八蛋,肯定是自己偷偷跑了,不知道逃去了哪里!”

    霍明翘面无表情:“哦,他走了就走了吧。把东西收拾一下,我们越早离开宁城越好。”

    霍芳亭迟疑了一下:“那,王东兴怎么办?”完又立刻补充,“我不是想他,我是觉得,他毕竟是湘湘的亲爹……”

    霍明翘:“这样的爹,有跟没有有什么区别?”

    霍芳亭便不再话了。

    冉染给的那么多钱,被她们如流水一般还了出去。

    到最后登上去往燕城的火车时,母女三人身上只剩下了一千块钱。

    “明翘,你的高考成绩什么时候出来?”这些天的忙乱过后,霍芳亭才如梦初醒般,想起这件要命的大事。

    霍明翘却很平静:“还得过几天。”

    “你考得怎么样?”

    “一般吧。”霍明翘心里清楚,自己水平本来就平平,备考过程中心态又不好,发挥只会失常不会超常。

    霍芳亭心地问:“那你……要怎么报大学呢?”

    别人家的孩子都是会去学校咨询老师,可是她们现在这情况……

    “不知道,再看吧。”霍明翘,“如果能上的话,肯定就上燕城的学校了。”

    她妈这辈子也就这样了,燕城繁华热闹,工作机会多,只要四肢健全,总能糊一口饭的。而她在学校里节省一点,出去勤工俭学,应该也可以略作补贴。

    火车隆隆而过,窗外景色飞逝,熟悉的宁城被远远抛在了身后。

    霍明翘转正身子,看向前方。

    那里,才是她崭新的未来。

    -

    霍明翘没有在面目全非的“城中村”多待,在路边另招了辆出租车,坐了上去。

    司机:“去哪?”

    霍明翘:“……随便。”

    司机扭过头来,瞪大了眼睛:“随便?”

    霍明翘拉紧了些口罩:“您就带我随便逛逛吧。我好几年没回来了,想看看宁城现在的样子。”

    “噢,这样。”司机发动车子,“那我可就随便开了啊?”

    “行。”

    霍明翘看着窗外熟悉又陌生的景色,怔然良久。

    这样一个偌大的城市,永远是在高速地、永不停歇地发展着,有光鲜亮丽,当然也有污浊余臭,只不过,后者更难以发现罢了。

    她摇下车窗,任由晚风拂面。

    司机跟她搭话:“一个人回来的啊?”

    “嗯。”

    “宁城这边没有亲朋好友?”

    “没有了。”

    “那你现在在哪工作呢?”

    “燕城。”

    “燕城好哇。”司机从后视镜里瞥了她的穿着一眼,“我有亲戚就在燕城做生意,可有钱了。你是做什么的?应该挣的也很多吧。”

    “也就是给人工的而已。”

    “嗐,谁不是呢。”司机,“这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在给别人工,最后赚的还是资本家。”

    霍明翘笑了笑。

    司机一路上都在跟她聊天,有时候还会跟她讲讲刚才路过的新建筑是干什么的,或者宁城新来的官员又出了什么新政策之类,天南海北,无话不谈。霍明翘觉得这人挺有意思,也就时不时搭几句腔,反正司机要的只是一个能互动的听众罢了。

    车行驶到了一条霍明翘从没有来过的路上。

    就算是在宁城长大,宁城这么个大都市,霍明翘也有许多许多地方没有涉足过。

    “看到那座大楼了没有?多气派。”司机指了指,“那是栋梁集团的新大楼,去年刚搬过来的,以前他们的楼在城南那块地方。”

    霍明翘抬头望去,“栋梁集团”四个字在夜里熠熠生辉。

    提起栋梁,司机语气里满是骄傲:“这可是咱们宁城出来的企业,不容易!前些年听出了点事,最后又不知道怎么解决了,现在是越来越好了!姑娘啊,我跟你,他们栋梁以前是做重工业的,后来出了什么危机,咱老百姓也不知道,但反正他们从那时候开始,就在慢慢转型了,虽然也还在开工厂,但是我听,大部头都转向文娱产业了,现在文娱多赚钱啊!”

    霍明翘:“是,很聪明。”

    “哎,对了,你们年轻人是不是都追星?他们栋梁老板的儿子,叫梁什么来着?还是个很红的明星哩!要不怎么咱们宁城风水好,养人呢,一个两个的,都长那么漂亮!”

    霍明翘只淡淡地笑。

    起这个,司机好像突然来了劲,一拍方向盘道:“我上次载一个姑娘,应该还是学生吧,坐我车去机场,我一看她,穿着一件印着字的T恤,手里还拿着一堆花花绿绿的纸,也不像是去坐飞机的,我就问她是不是接人,你猜她什么,她她是给偶像接机!现在这些姑娘啊,追星追得可起劲,那个姑娘追的就是栋梁老板的儿子!哎,我想起来了!叫梁肆,对不对?”

    “那姑娘话也真是多,比我还多,跟我讲了一堆梁肆的事情,把他夸得跟什么似的,我也就听着呗,多听听年轻人的东西,省得落伍。”司机,“她跟我她之前追一个别的明星,因为总被公司压榨,又自己不争气,把她给气得脱粉了,转头去喜欢梁肆去了——嘿这群姑娘,移情别恋比谁都快——她追梁肆有一个好处,就是公司待遇不错,不用她成天骂公司。我就,那梁肆是栋梁集团的太子爷,公司对他不好才奇怪哩。那姑娘,梁肆的公司其实不是栋梁旗下的,而是栋梁老板的一个亲戚开的,因为栋梁自个儿不做艺人经纪,所以才把儿子送那里面的。”

    司机感叹道:“不知道是不是我眼界狭隘啊,看人家有钱人的事情就跟老百姓猜‘皇帝都用金锄头’似的,以我浅薄的见解,我觉得栋梁这样倒是挺好的,自己发展文娱业,把儿子送去当明星,回头还省了一大笔代言费,哈哈哈,现在追星族的钱多好赚哪。”

    霍明翘终于开口了:“师傅,认识南二中吗?把我送去那里吧。”

    “南二中啊?”司机道,“有点远哦,至少要开四十分钟呢。”

    “没关系。”霍明翘,“您开就是了。”

    四十分钟后,出租车把霍明翘放在了学校对面的路口。

    就连南二中都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虽然校门还是老样子,但是门口显然被重新粉刷过一遍。这些年城市外扩,南二中也不算那么荒僻了,周围道路虽然没什么变化,但也多了好些店铺,有了些许人气。

    正值周末,学校里黑黢黢的一片。

    霍明翘对这所学校并没有什么好感,来这里,只是觉得人都到宁城了,过来看一眼,权当是祭奠自己的青春。

    她沿着学校外围的路走了一会儿,发现这里也经过了修整,浇了沥青,拼了砖石,除了荒草,连路灯都隔着二十米就有一盏,再也不是以前月黑风高的样子了。

    不知何时,天上开始淅淅沥沥落下了雨。

    霍明翘没有带伞,前后望望,这一整条都是公路,早已过了有店铺的地方。

    她开叫车软件,想叫一辆车回去,但现在已经是夜里十点,要是在市区还好,可现在是在城市边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成功叫到。

    霍明翘一边开着等待接单的界面,一边开地图,想看看最近的店铺是多远。

    再走两百米,就有一个新建的加油站,霍明翘决定先去那里避一避雨。

    她走出去没多远,雨就下得越来越大,霍明翘不得不跑了起来。

    她跑过公路,上了一座桥,桥下有汩汩的河流,在雨夜溅起无数粼粼的水花。

    如一道闪电劈过脑海,霍明翘蓦地顿住了脚步。

    她应当是来过这里的。

    她放下了挡雨的手臂,朝桥边走去,每一步,都在逼她唤醒从前的记忆。

    这不再是当初那座土桥了,它经过修整,贴了新的石砖,变得更光滑更牢固。而桥下那条河流,也不再是随意地流淌,它沿着修好的河道,老老实实地往远方奔流而去。

    她已经看到了对面加油站的灯光,可此时此刻,不知为何,双腿像灌了铅一样,半分也挪不动。

    发丝被湿,紧紧地贴着脸庞。秋天的雨水从领口渗入,在皮肤上晕开一片凉意。

    头顶的路灯比几年前更亮更大,若今夜不曾下雨,或许在河面上还能倒映出她的影子。

    有一道刺目的白光从身后滑过,霍明翘遽然转身,看着那辆车消失在了雨夜公路的尽头。

    不是摩托。

    也没有人为她刹车。

    那一夜,本就是个奇迹。

    她这辈子,再也不会遇到那样一个青春年少、意气风发,却又满心满眼都是她的人了。

    而他是她亲手放弃的。

    手机震动了一下,有人接单了。

    很快就有电话就了过来:“喂你好,我是快车司机,请问你人在哪儿呢?”

    霍明翘恍惚着接起,平静了一下才道:“我在加油站旁边的桥上。”

    “好的,我两分钟内就到。”

    当天夜里,霍明翘发起了高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