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长亭一惊之下霍然望向他, 面色亦变了变,沉吟一刻方平静了心思,疑道:“师兄怎会是燕国人?聂家不是关东累世大族么,怎会是燕国人?”
云程似乎料到她会有此反应, 火光映在他脸上,明灭不定, 却衬得他面色淡漠平静, 只听他道:“聂家自然是周国人,只是我生父并非聂家之子, 乃是真正的燕国人, 个中曲折, 一言难尽。”
长亭望向他,如何也想不到师兄竟是燕国人,无怪乎他会在燕军里,却想起花子岭一役,轻声问道:“师兄是何时得知自己身世的?”
云程一顿, 眉色似乎有些阴翳, 沉声道:“花子岭一役,我被围困数日,数次突围方冲出燕军包围, 我亦重伤垂危, 辗转流离到了燕国, 因缘际会才得知了自己的身世。”
长亭听得他轻描淡写地起自己“重伤垂危”, 似是毫不在意, 却仍能想见他能从那一役之下活下来,定是经受了多番艰难困厄,又骤然得知自己的身世,如今栖身于燕军之中,自然也有他的缘由。
只是见他面容比起从前在山上时,多了几分冷洌锋利,隐隐还蕴含了丝阴厉在里头,想是这些日子以来,种种经历致他如此,心中经不住难过,柔声问道:“师兄,师叔和师父都很挂念你,望着你回山呢,师父让我告诉你,莫陷太深。”
云程浓眉微寒,似是默了一瞬,盯着那熊熊燃烧的篝火,晃似有一刻的怔忡迷茫,只听他低声道:“亭,你可知……我生母仍在人世……”
长亭乍然一听,自然惊异不已,下一瞬却欢喜起来,雀跃道:“真的吗,师兄,我真替你高兴,那伯母现在在何处?可是在燕国?”燕云程自上山,长亭只知他出身关中聂姓大族,父母早亡,因身体孱弱,被师叔收为徒弟,一直养在千汨山,至于她师兄双亲到底是何光景,她却也并不清楚。
云程面色却丝毫不见喜气,沉沉双目中却渐渐笼起一团寒气与狠厉,只听他“噌”地一声将剑插还入鞘,咬牙道:“她在周国皇宫!”
长亭大惊之下,脱口道:“什么?!”
云程一把将剑鞘插在地上,抬眸望着长亭,寒声道:“她是被周国皇帝强抢入宫,到如今,还囚禁在皇宫之中……”
长亭乍听得这等宫闱秘闻,又牵涉她师兄身世,一时间惊诧不已,呆愣片刻后,方喃喃道:“怎会如此……”
云程双眼发红,冷笑道:“我生父少年时与周国皇帝赵骜……对了,他那时还不是皇帝,他只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他们无意中相逢于道左,少年意气相投,曾携手闯荡江湖,亦共投军中血战沙场,谁不知他们情逾手足,乃生死兄弟!”
长亭听得心中一震,云程仿佛因心情激愤,音色愈加沉恨,只听他道:“赵骜引我父亲为第一生死之交,便是知晓我父亲乃燕国人亦暗地多番维护,后来他登基为帝,我父亲亦同我母亲成了亲,可赵骜狼心狗肺,竟对我母亲,他生死兄弟之妻生了色心!”
他越越快,似是发泄着心中无力的痛苦与愤恨:“他命人暗地里给我父亲下毒,令我父亲死得不明不白,却又嫁祸于我父亲的仇人,为了不露马脚,他竟也给我母亲下了毒,我自体弱,便是在母体中被毒素所侵,直至我出生,我父亲身死,母亲却因我吸取了她身上的毒素幸存一命,我自饱受剧毒折磨,便是拜那狗皇帝所赐……”
长亭早已惊住了,何曾想过师兄的身世如此惨烈,犹记得师兄刚上山时,面庞瘦削干枯,眼下乌黑,嘴唇总泛着诡异的青灰,最可怖便是那青紫凸起的血脉,脸色亦是灰沉晦暗,仿佛随时会撒手人寰,他那时不过六七岁的稚童,却需自出生起便常年忍受病痛折磨,本以为他只是先天不足,却不知原是人为,何其残忍!
长亭十分清楚这些年师兄是怎么熬过来的,那可恨的毒素又是怎样侵害折磨他的身心,至或她师叔为了根治师兄身上的毒,远赴南岭捕那剧毒之物,才会受严坤暗算,几乎让她师父和师叔丧命,种种因果接连起来,罪魁祸首竟会是当今圣上,赵权的生父!
长亭自问无法感同身受师兄的痛苦,只禁不住替他难过起来,眼眶一酸,红着眼唤道:“师兄……”
云程似乎平静了些,面色冷清寒厉,侧头对长亭哑声道:“亭,你我能放下杀父之仇辱母之恨不报吗?”
长亭望着师兄清寒的眸子,心中既难过又心疼,师兄吃的苦头太多了,如今乍然得知自己身负大仇,如何还能轻巧脱身,随她回山?更何况他母亲还困在周朝皇宫,他如何能放任不管?
长亭垂眉,却拉着云程的袖子,柔声道:“师兄,我也不知该如何,你想报杀父之仇自是应该,只是,你也要保重,莫要太过逼自己……”
云程看着长亭拽着自己袖子的手,心中升起一丝暖意,柔声道:“你放心,亭,我不会有事的,待我报仇之后,我们就回千汨山成亲。”
长亭的手微微一顿,心中却有些慌,她本该欢喜的,可莫名地心里好似失落了什么东西,她转开眼,只盯着那火焰,汹涌喷薄的火光中,好似有双阴沉似海的眼睛在凝望着她,长亭心中一窒,一时竟开不了口。
云程见她望着篝火,眼中尽是怔忡迷惘之色,好似秋水般悠远,却不知到底望向何处,心中一沉,低低唤道:“亭……你不愿意么?”
长亭心中如同擂鼓,云程追问她,她自是愿意的,她本就这样算,寻到师兄,长久陪伴在师兄身边,看他平安喜乐,原是她自的愿望,可这一刻,她的喉头却好似梗着一团棉花,怎么开不了口。
半晌,她转过眼神,面色平静无波,轻轻道:“师兄,近来发生了很多事,我想再好好想想再回答你。”
云程盯着她,却觉长亭似乎离他很远,她眼中清亮澄静,却隐隐有丝忧愁在里面,可他明明就在她面前,她又在为谁忧为谁愁?
云程目光越发清冷,终究还是淡淡一笑,却仿佛带了一丝极淡的哀伤在里面,缓缓解了自己的披风披在长亭肩上,只听他柔声道:“山中夜里风寒露重,心着凉,夜了,快进去歇息罢!”
长亭抬眸望着他,师兄本不爱笑的,面色永远淡漠悠远,那双眼睛仿佛能看透生死,望到岁月的尽头,他这样常常让人觉得高傲忧郁,可一旦他笑了,却又那般真诚温柔,眼角眉梢皆是宠溺,让人忍不住想要他多笑一笑。
如今他依旧是笑着的,却莫名叫人心疼,长亭却不愿骗他,再未多一句,点了点头,转身缓缓走回了营帐,及至营帐帘前,长亭掀起门帘,却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去,却见她师兄只静静立在那处,卸下了平日里的冷淡与寒厉,只温柔而平静地望着她,好似石刻一般一动不动,不知在那处望了多久,仿佛只是等她回头一看。
长亭心中一痛,手指使劲握紧那帘布,口里轻轻道:“师兄,你也早些歇息!”
云程含笑朝她点了点头,示意她进去,长亭莫名有种想哭的冲动,心底却似是被什么撕扯着,不知要何去何从。
她合衣躺在地毡上,周围皆是漆黑,她望着外间,想从营帐围布上看出点外间的情形,她想冲出去,告诉师兄,她会等他同她一起回千汨山,过从前无忧无虑的日子,可她的心却默默推拒着,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后面追赶,又好似有什么东西烙在了上面,只在夜深人静时,沉默地提醒着她。
长亭闭上眼睛,用云程的披风将自己头脸皆裹了起来,一动不动,好似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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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亭随云程回了燕国边境的章城,燕军在两国边境驻扎重军,章城便是首要的补给之地,亦是边境一大要冲,云程并未起他如何投与燕军,可见他在燕军中的地位,并非降将待遇,想来应是另有缘故,云程军务繁忙,只匆匆将长亭交于云徽郡主,叮嘱了几句,便自去忙去了,
云徽郡主乃是燕国唯一异姓王爷,襄王之女,襄王手握重兵,先帝在时便已战功赫赫,十分受燕国皇帝爱重,可惜只生得这一个独女,却并未娇养深闺,因燕国子民本是游牧居多,民风较周朝更为开放,女子骑射乃是寻常事,那云徽郡主犹喜排兵布阵,他父亲倒是很欢喜,自便将她带在身边,全当男儿教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