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大师兄是哪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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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art4

    从别人身上吸取养分,这是人类还在胚胎时就会的天赋。

    ——景口玉言

    阿开从二楼走下来,四四方方的天井里,靛蓝的夜空只有方寸之大,他仰头望去,二楼尽头的灯光熄灭,整座宅子彻彻底底暗了下来。

    他疲倦地打了个哈欠,掏出看了眼时间,此刻临近午夜,这大概是他五年来睡得最晚的一天了。还停留在景云转钱给他的页面上,三块钱的转账备注格外显眼——荷包蛋要双面煎。

    阿开盯着那行字足足看了三秒,才噗嗤一下笑起来。

    他自己都有点弄不清怎么会招惹上这样的姑娘,只是当时夜色深沉,车灯将前方割出一道裂缝,亮者越亮,暗者越暗,明暗之间的身影孤孤单单,她抬起臂挡光,却不知灯光将一切暴露无遗,她的狼狈,她的格格不入,还有她微微泛红的双眼。

    有一点可怜呐。

    可再一想她方才骄傲的神情,阿开挠了挠头,有点怀疑自己的判断了。

    叮咚响了一声,他回神一看,是景云又给他转了一块钱。

    她留言道:预付明天去龙家窑的车费,不许爽约。

    阿开抿嘴笑了一下,回她:契约精神,我知道。

    他收起,目光落在中的名片上,景宝斋三个字还不及她名字后面的三个字母大,乍一眼还以为她家的商铺叫ceo呢。

    阿开凝视着景宝斋三个字,清隽的眼眸像一片宁静的海。

    ***

    负债的第一夜并不好过,景云躺在床上颠来倒去地算账,先是核算十只梅瓶的成本,接着是统计景宝斋的资产,最后是预估今年外包生意的利润,可算来算去,也没算出一个平衡来,昏昏沉沉地就睡了过去。

    第二天天才刚亮,景云就被外面叽叽喳喳的话声吵醒,满打满算她连五个时都没睡到,睁开眼就是一脸的不爽。光知道唱戏的要早起吊嗓子,没想到厨子也要早起赶集市,听声音这家厨子还挺多,看来早饭是值得期待的。

    她伸了个懒腰,撑着枕头坐起来,可掌心却湿漉漉的,低头一看,枕头上是一大块的水迹。昨晚睡前,她还觉得风雨飘摇、前路艰难,可一沾上枕头竟睡得这么香,看来这房间虽然简陋,倒真的很有安全感。

    “咚咚”两声敲门声突然响起,景云猜测是阿开来叫自己吃早饭,她一边应声一边抓起枕头打算翻个面掩盖,“等一下。”

    她话音刚落,门外就是一声尖叫,然后“嘭”地一声巨响,房门竟被人硬生生从外面撞开,十八九岁的少年怒闯进来,他个头不高,瘦瘦的,嗓门却是十二分的大——

    “你、是、谁!!!”

    自我介绍应当是一件很体面的事,景云急忙整理自己睡乱的头发,可那少年却没耐心等她整理仪容,冲上来一把将她揪出被窝,怒目圆睁,“我大师兄呢!”

    大师兄是什么鬼?

    景云一愣,随即反问:“谁是你大师兄?”

    一听这话,少年下就更不怜香惜玉了,直接把景云从床上拽出房间,这下换她大声尖叫了,“你疯了吗?我可是顾客!我要去大众点评给你们打一星!”

    然而那少年天生蛮力,一路拖着她下楼,一路嚷嚷:“什么顾客?!你当这里是饭馆呐!”

    这个问题到点子上了,景云趁一个反钳住的他腕,绝不让自己处于劣势,“不是饭馆是什么?米其林三星啊?!”

    她上的力气不,那少年被她掐住动脉,竟然疼得一时结巴了,“谁、谁和你是饭馆的?”

    “阿开啊!”景云理直气壮地吼道,“他不是送菜的嘛!”

    “大师兄送菜?”

    这声音轻轻脆脆的,绝不是眼前的蛮横少年发出的。

    一阵凉风当头吹来,景云狠狠打了个哆嗦,这才发现自己和那少年已经扭打到了天井中央。她不仅只穿着睡衣,一还抱着枕头,而周围零零散散站了七八个人,除了拽着自己的少年和另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多是二十几岁的男青年,刚才的话就是那姑娘的。

    “郝一百,你从哪拽出一个大姑娘来了?”一个围观的男青年坏笑着揶揄道。

    “她在大师兄房里!”叫郝一百的少年还在和景云较劲,疼得直咧嘴也不肯撒,“但是大师兄不在!”

    众人一听,哈哈大笑,那男青年更是挤眉弄眼地:“你子竟然敢闯大师兄的房门,万一大师兄在呢?”

    郝一百先是一愣,尔后才气得跳脚,“苏木你瞎什么呢!大师兄平时起得最早,我看他今天没起床才去叫他的!”

    短暂的对话让景云迅速弄清了情况:第一,看起来很好欺负的阿开是这里的大师兄;第二,他们竟然敢拿她开玩笑?!

    那么她现在是该维护颜面赶紧上楼换衣服,还是保留现场索要赔偿?

    利益与尊严,对于景云来是世纪难题。

    好在那十七八岁的姑娘走上前,将景云拉到自己身边,不客气地把郝一百推开,“你干嘛动动脚的,万一人家是大师兄的朋友呢。”

    “大师兄哪个朋友我不认识?”郝一百把胸脯拍得啪啪响,作为大师兄最忠实的跟班,他自信没人比他更了解大师兄。

    景云终于做出了抉择,“昨晚是阿开带我回来的,你们把他叫出来,我要找他赔偿!”

    “噫——”

    一句话惊得所有人都睁大了双眼,郝一百更是像个二踢脚似的,一点就窜上了天,“大师兄大晚上带你回来?你还要找他赔偿?赔偿什么?”

    景云将枕头环抱在胸前,让自己看起来气势更足一些,“我给过他三块钱,又不是白睡的。”

    站在景云身边的姑娘瞬间红了脸,就连一开始坏笑的苏木都皱起了眉头,低喃道:“大师兄这么便宜的吗”

    倒是旁边另一个男青年细细打量了景云一番,像是发现了什么,“哎,不对,你是不是昨天被赶出去的”可昨天那人衣冠楚楚,出门时还是鼻孔朝天的,而眼前的姑娘却蓬头垢面,一时间难以确认。

    这话不仅提醒了围观的群众,也提醒了景云,她被龙千峰赶走的事他们怎么知道的?不过仔细看看,这天井好像有点眼熟,角落那口茶棕色的莲花缸也很眼熟,正前方中堂上悬挂的匾额就更眼熟了。

    千峰翠色!

    景云头皮一麻,满脑子都是昨晚自己和阿开的对话。

    ——这里离龙家窑近不近,我明天还得去谈生意呢。

    ——很近。

    这里就是龙家千峰堂,他竟然还敢收她一块钱?!

    见她愣着不话像是默认了,大家便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虽是各抒己见,但结论却很是统一——大师兄又开始学雷锋了,以前捡猫狗,现在连人也开始捡了。

    正闹得一团乱时,一个威严的声音赫然响起,“一大早都在吵什么?是不是想去山上练泥?”

    人群四下散开,只留景云一人站在原地,与后厅出来的龙千峰四目相对,空气瞬间凝结,他厉喝一声,如利斧劈冰般叫人战栗,“你怎么还在?!”

    这话既是在质问景云,也是在质问昨天负责赶人的徒弟,一时间无人敢应声,就连方才舞足蹈的郝一百也噤若寒蝉。

    景云虽有与龙千峰纠缠到底的决心,却没想过要如此尴尬碰面,她低头看向自己草莓图案的睡裙,以及怀中沾着口水的枕头,索性把心一横、反客为主,迎上前理直气壮地:“我是特意来的!”

    这下反倒是龙千峰停住了脚步,神情也由怒转疑,“我都把你轰走了,你还特意来?”。

    “咳”景云清了清嗓子,娓娓道来,“虽然你不认识我爷爷,但千峰堂既然开门做生意,那就不能赶顾客走,所以我又回来了。”

    “龙家窑的青瓷又不是想买就能买到的。”一旁的郝一百冒头嘀咕了一句,“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千峰堂开门做生意没错,但我龙千峰是个艺人,想做就做,不想做就关门不做,从不讲什么生意之道。”龙千峰毫不客气地下逐客令,一旁的郝一百得令,忙不迭地撸起衣袖准备赶人。

    景云一记眼刀飞过去,吓得郝一百原地停住,她振振有词地:“关门不做当然可以,但已经答应的事就必须做!”

    郝一百身体不敢动弹,但话还是敢的,“谁、谁答应你了?”

    景云昂起下巴,微微上翘的眼角满是傲气,“是阿开,他答应让我免费住这里。”

    “哦对了,还是供应早饭的。”

    “早饭的白粥不要太稀也不要太稠。”

    “荷包蛋要双面煎,加生抽,不要加盐。”

    熟悉的画面一帧一帧从龙千峰眼前闪过,他忽地又想起了六十年前,那天晚上他怎么没把景荣当场揍死呢?

    ***

    等迟来的阿开赶到时,景云已经大摇大摆回二楼换衣服了。龙千峰站在中厅中央,负而立,面色铁青。徒弟们一个个安静如鸡,乖得要死,最边上的郝一百挤眉弄眼地给阿开使眼色,暗示他情况不妙。

    “师傅,人是我带回来的。”阿开恭敬地认错,“对不起,我今天起晚了,还没来得及和你们”

    “昨天大师兄不在,师傅您赶人的事,他应该不知道。”最先认出景云的男青年叫时晨,也是昨天负责把景云赶出去的人,尽管同为训斥对象,他还是心翼翼地替阿开情。

    “我知道的。”阿开感激师弟的帮忙,但还是主动坦白了错误,“只是昨天太晚了,她一个人在外面不安全。”每年来龙家窑订货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大部分都是被赶走的,景云又要订十只梅瓶,阿开当时就猜到她应该也是其中一员。

    龙千峰哼了一声,“她不安全?我看是整个龙家窑都不安全了!”

    阿开低头不吱声,龙千峰又问他:“你答应她谈完生意前都住在你房间?”

    “嗯。”

    “还包早饭?”

    “嗯。”

    “那你昨晚睡在哪里?”

    “杂物间。”他黑褐色的短发乱糟糟的,看起来刚睡醒,而且睡得不怎么好。

    “阿开啊。”龙千峰语重心长地叹了一口气,“师傅这些年是怎么教你做人的?”

    “师傅,做人如做瓷,要像坯泥一样实在,若是泥不好好揉,进了空气,纵然表面看不出,可一遇到烈火就会开裂。”

    “还有一句呢?”

    “不是所有的泥巴都能烧成瓷,硬拉成形也是坏坯子。”阿开老老实实,一一作答。

    “对喽。”龙千峰意有所指地点了点二楼,“给我把她赶走。”

    “师傅”阿开抬起头来,一缕晨光落入他深邃的眼眸,折射出琥珀般的光芒,他轻轻地摇了摇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