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吹牛与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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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art6

    有的人吹牛是因为要面子,而有的人吹牛是因为他就是牛。

    ——景口玉言

    到了镇上,景云先把货车开到一处偏僻的角落停下,然后趁着四下无人赶紧下车,徒步按照阿开给的地址找店铺。

    跑了四五家后,景云就摸清了行情,要想在天泉镇开一家名气响当当的青瓷商铺,必然得有“大师”坐镇。按老一辈的话,这些瓷铺原本都叫瓷号,瓷号指的是烧瓷的作坊,清末民初时,民窑日益壮大,一些有名的瓷号率先转变经营模式,开始“烧做两行、亦工亦商”,既可以自产自销,还可以打造自家品牌。例如龙家窑的“千峰堂”,再比如景家的“景宝斋”,都是瓷号名,可如今的景家失了烧瓷的艺,便算不上是瓷号了。

    阿开列的几家商铺都是由知名工艺美术大师所开,销售自家青瓷作坊或是青瓷工厂里生产的瓷器,有大师自己的作品,也有厂里大师傅的作品。瓷器的价格向来按艺匠的级别划分,再依据釉色、重量、器形大、花纹样式分为三六九等,这个套路景云很熟悉,毕竟她做的就是买瓷卖瓷的生意。

    而天泉青瓷中最贵的梅子青、大师级瓷瓶的价格与她此前打听的并无二致,可见她的消息并没有错,错的是遇上了龙千峰,不但不按规矩在镇上开店铺,也不扩大业务招师傅,就带着那么几个徒弟窝在山脚下,一只梅瓶还敢开价一百万,老头子的心怎么能那么黑!

    和他一比,景云都是一个童叟无欺的良心商人了。

    纵观全镇后,景云觉得数鹿家窑“珍瓷阁”的青瓷最好,店里大大的瓷器都很不错,但保险起见,她还是决定好好选一件珍品,再拿去狠狠打龙千峰的脸。

    没有五菱货车拖后腿,景云一身华丽的装束还是很有总裁范儿的,再加上她口气不,指明要精品中的精品,店长便拿出镇店之宝给她观赏——一只由鹿大师亲拉坯,直径四十公分的青瓷圆盘。

    青瓷的器形越大,成品率就越低,而这只青碧色的圆盘釉面光滑无暇,釉质稠密凝厚,明明只是泥巴,可经过烈焰煅烧出晶莹而坚硬的质地,盘底中央还有些蚯蚓走泥纹,当真是绝顶的厚釉青瓷。

    瞧瞧,谁天泉镇就只有龙千峰才烧得出好青瓷?

    用这只圆盘去赢莲花碗简直是杀鸡用牛刀,不过对付龙千峰,牛刀就牛刀吧,省得他嘴硬不承认。

    可不知怎的,强大的优势并没有让她欣喜多久,景云一边观赏圆盘一边却想起莲花碗来,只觉得那碗的釉色好似更加古朴丰润,相较之下,青瓷圆盘虽然釉色端正,却多了一份刚烈之气,光泽也有些过亮,高饱和度的釉面像一块晶莹的琉璃,少了几分青梅的温润之感。这种细微的差别非常玄妙,景云一时难以确认自己的感觉是对是错。

    “都是大师,都是梅子青,能有什么不同”她甩甩脑袋,试图打消这个念头,可景云向来心口不一,嘴上越是不在意,心里就越是犯嘀咕。

    趁着店长招呼其他客人,她看似随意地与一旁的店员攀谈:“你们天泉镇,哪家青瓷烧得最好啊?”

    店员平日的训练没少做,当即背书给她听:“天泉青瓷以梅子青、粉青为最,豆青次之”

    “我是问谁家烧得好?”

    店员继续背词:“鹿骏,鹿家窑第十八代传人,天泉青瓷工艺美术大师,继承了白胎青瓷的技艺特色,技艺深厚、做工精细”

    最后逼得景云拉下优雅端庄的脸面,急吼吼地追问:“我是问私下的、私下的法”

    “私下啊”店员恍然大悟,想都没想就,“那当然是龙家窑。”

    一分价钱一分货这个道理景云是懂的,但她想不通的是龙千峰究竟好在哪里,同样的梅瓶价格是别人的十倍,就连一只的莲花碗都好似能赢过镇店之宝?

    店员是地地道道的天泉镇人,抛开冠冕堂皇的推销词,谈起青瓷是一针见血的。

    “因为只有龙家窑还是柴烧啊。”

    景云傻了。

    ***

    龙家窑在千峰堂后山的一处开阔地,是山其实也没多少高度,但占地不,龙家的柴窑世世代代都建在这里,即便天泉镇的青瓷产业都已经完成了现代化转型,但龙千峰依旧我行我素,只凭借一双就碾压了那些高科技设备。

    龙家窑的青瓷虽然价格昂贵,可龙千峰做生意全看心情,接单看心情,毁约也看心情,就连拉坯都看心情——顾客定了香炉,他若是一时兴起,能拉成一溜的笔筒,所以大部分时候,维持龙家窑稳定收入的人,是阿开。

    他今天在坯房的工作,就是要完成上个月签的一单马蹄品碗,品碗尺寸大,一般要超过四十公分,还要做成马蹄形,放眼整个龙家窑,能工拉出这样大物件的,除了龙千峰也只有阿开了。

    可龙千峰毕竟是大师,烧瓷烧了七十年,区区品碗并不能让他获得成就感,所以他上周灵光一闪,就把品碗拉成了一只巨型圆洗,今个儿正好晾干,他拿着刻刀兴致勃勃地要在圆洗中央雕一个“飞龙在天”。

    龙千峰是飞了,可阿开不能飞,身为龙家窑的大师兄,接师傅的工作是他的职责,毕竟今年过了大半,因为七七八八的毁约和柴烧的高昂成本,收入并不乐观,既做青瓷还得洗衣做饭的大师兄肩负重担,马蹄品碗自然也成了他的工作。

    龙家窑的青瓷坯胎一向是工拉制,连陶轮盘都是脚踏的,阿开端坐在陶轮前,双抱住揉好的泥料,一边匀速踩动踏板转动陶轮,一边将泥团缓缓向上拉起,再慢慢向下压实,几番来回,等泥巴稳定结实了,他才用拇指在泥团中央按出一个凹槽。

    坐在陶轮旁的郝一百正给他打下,待凹槽变深变圆时,就立刻从一旁的水盆里舀出少量的清水倒进去。泥水融合,阿开将左放入圆心,右扶泥向上提拉,他修长的指可比刷锅时灵活多了,米黄色的泥浆从他指缝中细细挤出,包裹着泥,泥又包裹着。

    他个子高,所以一直弓着身子使力,腰虽然弯着,但肩背挺拔,自有一番骨子里的英姿勃发。待开口定型后,他才稍稍直起身子,将肘抵在腿上,收紧臂、绷紧肌肉,方便精准施力,摇晃的泥柱在他的中稳稳向上提起,服服帖帖地拉出品碗的雏形。

    郝一百这两年见多了阿开拉坯,但每一次都忍不住化身迷弟,泥土在他中就像有了生命似的,柔软而灵性。他动作一气呵成不,器物还能一次成型,仿佛只需轻轻牵引,就能点石成金、化泥为玉。

    品碗的马蹄形已定,阿开双夹泥向外拉动,这个环节至关重要,既决定品碗的尺寸大,也决定器形会不会扭曲。他眉头微蹙,眼眸也变得坚硬有力,不似平日那么柔和,全神贯注地让瓷泥从中一圈圈溜过。

    碗口越来越大,碗边越来越薄,他稍稍降低陶轮的转速,加大了指腹的力道,碗边便呈现出一道让人赏心悦目的弧线。

    按拉坯比不上注浆坯是入模成型,塑形全部依赖于感,不仅整体坯胎会偏厚,也很难达到厚薄一致,力道不足则表面会凹凸不平,力道过大又容易拉弯变形。但阿开拉坯的感是极好的,他拉的生坯不仅和注浆坯一样轻薄,而且表面光滑平整,待到晾干后再修坯,几乎分不清是出自阿开还是龙千峰之。

    阿开最后调整了一遍碗形,才把生坯心地从陶轮取下,搬到坯房北面的木架上,朝北的墙边避光而又通风,两排木架上全是正在晾干的生坯。

    “咱们龙家窑的生意啊,就是十打渔九空,一打到就成功。”郝一百在龙家窑是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师傅一个人,所以趁龙千峰离得远,也敢声吐槽几句,“还好你艺和师傅差不多,要不然这单又得毁约。”

    “我可比不上师傅。”品碗尺寸大,阿开绕着木架走了一圈才找到合适的空位。

    “师傅那是经验取胜。”郝一百鬼灵地,“而且师傅最看重你,你还怕学不到师傅的全部艺?”他这句话时音调抬高了几分,引得旁边两个揉泥的徒弟侧目看过来。

    阿开无奈地:“那你怎么就不能好好学,也让师傅看重你呢?”

    “大师兄啊”郝一百摇摇头,十八九岁的年纪却像八九十岁一样看透了人生,“人生哪那么简单啊!”

    这话像是戳中了阿开似的,他放下品碗,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深邃的眉眼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正午的阳光被青翠的竹林遮掩得稀稀落落,像是有微风吹过,地上的光影轻轻地摇晃着。

    郝一百只当阿开在认真思考自己的话,趁煽风点火,“大师兄,你也觉得现在的情况并不多好吧”

    “恩”阿开点头。

    “别的不,瓷艺大会就是下个月了吧?”

    “恩”

    “龙洺也要回来了吧?”

    “恩”

    “这就对了!所以你根本不应该把心思花在乱七八糟的事上,比如”

    阿开收回目光,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哎,我只给景云写了青瓷店铺,忘了告诉她镇上哪家饭店性价比高了,这都中午了,也不知道她吃上饭没”

    郝一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