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真·阿开师兄
part20
觉得自己聪明的人,往往是最好骗的。
——景口玉言
景凿墙失眠了。
从来龙家窑的第一天起,她无论发生多大的事,都是照样吃、照样睡,像这样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还是头一遭。
可他真的记住了她过的话,记得她要想不绝交,除非不做三年学徒,他就不怕死的和龙千峰对着干,真是个
景云还没选出该用哪个词骂他,脑海里倒先浮现出他最后的笑容,被人在意确实是一件温暖的事,仿佛所有的情绪都人被悉心呵护,所有的任性也都被放肆宠爱着,她也曾有过那样的时光,所以更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惊喜。
不不,她专业凿墙二十五年,怎么能被一个穷鬼松了墙脚?
这绝不可能,也绝不可以。
然而就在她脑子一团乱的时候,还叮咚响了一声,是阿开发来一条微信。
——还没睡吗?看你还亮着灯。
景云像被烙铁烫了似的,差点把丢飞出去,但金钱的理智还是让她接住了,疯狂地去按关键,可是这样躲着会不会显得她在心虚?
毕竟这件事她没有什么可心虚的,一来阿开不过是在亡羊补牢,二来也是他心甘情愿,她又没逼他,绝交什么的,他在乎,她才不在乎。
她强行理直气壮地回了一条:
——关你屁事。
没过一秒,阿开就回了。
——明早祭窑,要早起。
很久以前,景云就觉得自己的心已经硬得像一块石头了,非钻石不能切割,非金钱不能动摇,可偏偏阿开像一滴水,看似无力又无形,却一点点侵蚀掉她的棱角,太可怕了!
她咬咬牙,继续回道。
——关我屁事。
又是秒回。
——你要拜师啊,乖。
乖、乖你个头啊!
景云气得面红耳赤,决定跳过这种无意义的闲聊,开门见山把话清楚,她跳下床,开门下楼,而阿开呢,真的就站在天井中央。
他仰着头,像是在赏夜似的,见到她时,眉眼一弯,既惊喜又带着嗔怪,“不是让你早点睡吗?”
景云下楼时还气势汹汹,这会倒不敢直视他的双眼,只梗着脖子反驳,“那你不也没睡!”
他将目光转向天井角落的莲花缸,又抬起来,中是一株枯萎了一半的白莲花,“花枯了,留在家里不好。”
哎呀,又有道理!
他根本就是这株白莲花嘛,永远善良无辜,永远言之有理!大半夜搅得她心乱如麻,还能悠悠哉哉地摆弄花草!
还特么看起来极其风雅!
阿开将枯萎的花瓣摘干净,只留下当中青嫩欲滴的莲蓬,然后剥开一颗递给她,“这个时节还不苦,很甜的。”
黄绿色的莲子还没到真正的成熟期,细细长长的,被他捏在指尖,像一颗玲珑的玉石似的,见她没接,他抿嘴一笑,“那我帮你剥壳,你可别嫌脏啊”
景云咕噜咽下一口口水,头顶的雷达发出警报——敌军开始进攻!
不等阿开剥好莲子,她连珠炮一样地开火,强行在咫尺之距间炸出一道战壕来,“我告诉你,我堂堂景宝斋女总裁,什么世面没见过,不要以为你一点恩惠就能打动我,我精明着呢,难道会因为一点好处做赔本买卖,给你占便宜、吃软饭的会?想都不要想!我早就把你看穿了!就算我不是学徒,不和你绝交,那也是路人!”
她一通吼完,心跳得扑通扑通,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因为心慌,而阿开呢,仍低着头安安静静地剥莲子,不知是根本没在听,还是听到了也觉得无所谓。
“你”
景云大口喘气,话才一个字,他就把剥好的莲子恰逢其时地填进她嘴里,然后微微一笑,不急不慢地:“既然你很精明,那你怕什么呢?”
“唔?”
“我是,既然你早就把我看穿了,就不用害怕被我占便宜啊,你占我便宜不就好了。”他光是声音都有一种撩人心弦的磁性,更别主动撩了,“我自愿的。”
景云心像是被淬了火似的,兹啦一声——
她确定了,这家伙不是一滴水,而是硫酸啊、硫酸!
***
虽然一夜未眠,但第二天景云还是如约早起,跟着大部队往后山走。大概是昨晚阿开和师傅的对峙太过精彩,徒弟们今早还在声议论,景云时不时就能感觉到脑后射来一道令人不舒服的视线。
其中最生气的人莫过于郝一百,黑眼圈比眼睛还大,可见昨晚睡得比景云还差。而最开心的人则是阿开,一路上笑嘻嘻的,又变回了人见人爱的大师兄。
一时间龙家窑上下人人欢喜,就等着大师兄复工呢!
后山的新窑沿用了龙家惯用的圆窑款式,但相比旧窑更加气派,穹顶高耸,窑室宽大,烟囱设于窑室后壁,窑顶有天子眼,下有吸火口,连投柴的火膛都大了一圈。窑门前的供桌上是各种祭品和一只三足香炉,香炉后供奉着窑神的画像。
窑顶的横梁上贴着一张崭新的祈福红纸,字是龙千峰亲写的,气势豪放、汪洋恣肆——
一窑烧出玉满天。
吉时一到,仪式正式开始,把桩师傅魏楠将点燃的木柴投进火膛,窑室内的匣钵昨天就已经码放整齐,一层一层的匣钵内是龙家窑一个月所做的全部釉坯。
龙千峰率先点燃三支香祭窑神,尔后由大徒弟阿开另点一支香插在窑屋外的地面祭地神。
仪式并不复杂,但所有人都极为庄重严肃,连一点交头接耳的声音都没有,火苗在窑室内蔓延,耀眼的光芒从火道上窜起,龙千峰大声念道:
“窑神在上——”
魏师傅与一众徒弟跟着他念:“窑神在上——”
“弟子龙千峰,今日为龙家窑新窑祭窑——”
“弟子魏楠、阿开、苏木、时晨”
“愿窑神保佑——”
“愿窑神保佑——”
“烧窑大吉!”
“烧窑大吉!”
整齐划一的嗓音在寂静的后山响起,雄壮浑厚、铿锵有力。秋风起,落叶黄,然而窑火艳红,青瓷碧玉,纵然一切都褪色,也依然有永恒不灭的色彩。
这让景云想起了很早很早以前,景家窑也曾有过这样的场面,也曾过这样的荣耀,也曾有过一窑烧出白胜雪,一窑烧出千万彩
每次开窑时她爷爷总是抱着她,让她拉开窑门,她的有福气,开出的窑总有好东西。然而回想起过去,好似很清晰,又好似很模糊,清晰的是永恒不变的情感,模糊的是关于景家窑的印象。
景家的窑炉有多大?一窑能烧多少件?一次要烧多久?成品率又是多少?当这些问题一股脑涌进景云脑海时,她赫然发现本以为牢牢记住的事其实早已慢慢在淡化,她记得亲拉开窑门要使多大的劲,却一点也不记得窑炉里有多少件白瓷、多少件斗彩,不记得斗彩要画多久,也不记得釉上彩和釉下彩的烧成温度各是多少。
这些混乱的信息绞成一团,最后只剩下她爷爷的那句遗言——景宝斋要留住。
景宝斋还在,还是那栋楼,还是那个门头,一切的一切都和以前一样,但景宝斋其实已经不在了,它像一具早已死亡的空壳,外表越华丽,内在越枯萎。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一瞬间,她惊出一身冰冷的虚汗,好在眼前的一切都真实可靠,崭新的圆窑,明艳的窑火,以及没有华丽的外壳也依旧辉煌的龙家窑。
一块帕适时地递过来,熟悉的质感,熟悉的气味,她侧脸看去,身旁的阿开目视前方,只伸平了臂完成这个动作。
她咬了咬下唇,刚想倔强地自己不需要,阿开的就向上移了半尺,不偏不倚地竖起食指在她嘴前比了个嘘声,覆着老茧的指腹轻轻在她的唇珠上碰了一下,像水一样凉。
景云仰头使劲眨眨眼,攥住帕胡乱抹了一把额头的汗,龙千峰正好就叫到了她的名字。
阿开将掌摊平,示意她将帕还给自己,他全程没有看她一眼,但三个的动作安静得悄无声息,流畅得仿佛精心设计。
景云暂时顾不上想别的,大步上前走到龙千峰身后。篱笆重新点了香,三支递给师傅,三支递给景云,收徒是比祭窑更严肃的事,龙千峰上香后还需要拜窑神。
蒲团之上,龙千峰虽是不情不愿,但一拜一叩皆一丝不苟。
“告慰窑神,弟子龙千峰今日于龙家窑开山收徒,香火有继,传承有序。祈求窑神佑我师门,弘扬青瓷。”
景云紧跟其后上香叩拜,“弟子景云告窑神,今日入师门,敬业勤学艺,修德诚做人。”来好笑,她自就和瓷器打交道,也做过各种各样与瓷器相关的事,却从没想过有一天会成为一名烧瓷的艺人。
三拜三叩,代表了对窑神最高的敬意,纵然是科技时代,艺人对神灵的信仰,对祖师爷的崇敬也分毫不减,又或许仪式早已不再有祈福庇佑的光环,仅仅是对悠久文化的一种怀念与追思。
每个人都有追思的东西,对龙千峰来,可能是技艺的巅峰,对景云而言,则是曾经的辉煌。
她的前额紧贴在地面的青砖上,窑室的热浪从火膛口涌出,这是她第一次离燃烧的窑炉这么近,也是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离重振景宝斋这么近。
***
祭窑仪式结束后,烧窑的工作就交给了魏师傅和另外两个徒弟,烧一窑青瓷耗时一天一夜,需要轮流值班看火添柴。
景云正式拜师,成为龙千峰的第十一位徒弟,排在篱笆之后,隶属于大师兄阿开。
“等等”景云提出质疑,“我不是你的徒弟吗?为什么隶属于阿开?”
龙千峰居高临下地瞥了她一眼,很嫌弃地:“你觉得以你的水平,我能直接教你吗?”
这话得是没错,可如果她隶属于阿开,岂不是无时无刻都要面对他?想到这一点,景云的心跳都加快了几分,索性破罐子破摔,“以我的水平,阿开教我也是浪费,还不如让篱笆教我。”
篱笆是很喜欢景云,但此刻也只能无奈地摇头,“景姐姐,我虽然拜了师,但还不会烧瓷呢。”
倒是一旁的郝一百亟不可待地搓起来,“嘿嘿,要不然我教你啊?”
景云左右看看,跟着阿开吧,很危险,而跟着郝一百吧,是膈应啊!她抬触上额头,叩拜时留下的细微痛感还在,她蹙眉思忖良久,最终还是伸指向了阿开,“那我还是选你吧。”
来都来了,拜都拜了,怎么着也要挖点龙家窑的绝技走,不跑空趟是做生意的基本原则之一。
被选中的阿开微微一笑,终于有了理直气壮的会,“叫阿开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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