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她不吃跳跳糖
part4
人民币都知道每年通货膨胀,做人怎么能不进步?
——景口玉言
“最珍贵的事是不确定,最擅长的事也不代表00%成功,只是你成功的概率比别人大而已。”
景云怔怔地抬起头来,这些年她的自信与骄傲一点点被掏空,只剩下薄薄一层脸面艰难维系,直到鹿萱将她仅存的面具踩碎,她就有点赌气式的破罐子破摔,觉得自己反正糟糕透顶了,再糟糕一点也无所谓。
可这不对啊。
她明明曾经是最闪亮的人,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景云记得景家的斗彩瓷,精妙绝伦;记得辉煌的景宝斋,客似云来;也记得时候的自己,人群之中一枝独秀,从未有过任何自卑,因为知道自己有多厉害,知道前途会是一片光明。
然而景宝斋日渐式微,家中接连变故,所有她笃定的事都变得不再笃定,所有她擅长的事也都变得可有可无。她又是那么要面子的人,与其向人求助,不如咬牙死扛,只要她强撑着傲气,看起来刀枪不入,就不会被人发现她的脆弱怯懦。
时候她问爷爷,这世上的艺有千百种,买卖也有三百六十行,为什么非要和脏兮兮的泥巴打交道。
她爷爷,因为人与泥是最相似的。
就好比埋在山中的瓷土,本是混混沌沌,但一经开采问世,便要历经各种磨砺,被击碎、被淘洗、被一遍又一遍地揉练,可即便从不成形的泥团一点点被塑造成器,也还是不能称之为瓷。
泥浴火成瓷——景荣如是,不经历煅烧,泥永远都是泥,只有烈焰焚身,方能化泥成瓷,如琉璃、如宝玉,从微不足道到万众瞩目,从不名一文到价值连城。
最重要的一点是,釉色万千、窑变无常,人生亦无常。
“不确定”本是景云这几年最害怕的事,可现在她已经家道中落、负债累累,还人尽皆知,“不确定”对她来哪里是坏事呢?
雪上加霜是一个选项,逆风而上也是一个选项,反正一生尚未到头,怎么就不能是一片光明呢?
见她沉默良久,魏师傅莫名有了一种做师傅的自信,义正辞严地教训道:“所以你在龙家窑一日,就得动一天脑子,不然你凭什么拿三份工资。”
为了请她给篱笆补课,他把一天一包的利群都换成了大前门,她还想不出力?
一阵秋风打北面吹来,寒意逼人,景云扬起嘴角,上挑的丹凤眼比那秋风更凌厉。
“魏师傅”她眉梢一挑,眸色透亮,“你是不是知道办法,只是想要我推波助澜?”刚才那段话得是不错,可景云有自知之明,她再怎么擅长想鬼点子,也还是对烧瓷一窍不通的,指望她想办法,不是缘木求鱼么?
“嘿嘿”魏师傅重新点上一根烟,大前门是不好抽,可要是瓷艺大会输了,只怕连大前门也抽不着啊,“早你聪明嘛!”
“吧。”景凿墙昂起下巴,露出一丢丢不张扬的骄傲。
“其实你师傅还有位师兄,在楚西镇专烧黑胎青瓷,师出同门,想来艺肯定不差。可你师傅心气高,这么多年都不怎么与其他师兄弟走动。现在得让他好好求求人家,借咱们配方一用。”魏师傅着补充了一句,“不过,也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要不,你试试?”
魏师傅三言两语、简单明了,仿佛这事并不难似的。且不各家方子都是绝密,就是龙千峰的脾气景云也很清楚,只怕那位师伯愿意把方子给阿开的概率都比让龙千峰求人的概率来得大。
可最擅长的事,不就是成功的概率比别人大么。
纵然是不确定,也好过眼睁睁看鹿家窑拿到瓷王,任由阿开不干活、闲得发糖吧。
他当自己是圣诞老人,还是以为景凿墙挥不动锄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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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开清洗完伤口,走出卫生间,龙洺正躺在床上玩,不知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下意识避让,但洺爷还是惊叫一声跳起来,“你的脸怎么了?”
“刮胡子的时候不心刮破了。”他平静地回答,目光波澜不惊。
龙洺凑上来左右瞧瞧,啧啧嘴,“那你得换刀头了,我瞧着伤口有点钝啊!”
“嗯。”阿开点头,“知道了。”他比龙洺高不少,但内敛地低着头,显得老实忠厚。
龙洺站在他面前没挪步,阿开看出他有话要,便直接问:“你是不是还有事?”
“这话怎么呢,你救过我一次,我也一直把你当兄弟来着”因为景云之前那番话,龙洺心里多少有点不踏实,可话到嘴边又觉得尴尬,吞吞吐吐憋了半天,才下狠心一跺脚,“其实我就是想问,你到底想不想继承龙家窑?”
阿开一怔,尔后浅浅一笑,摇了摇头。
“害!你看我这话问的太丢人了。”堂堂洺爷追问别人这种问题,实在不够大气,“你话我是信的,都怪十一老要你继承龙家窑,我又看到你和凉师姐在一起”大概是真觉得丢脸,完这话龙洺连看都不敢看阿开,“我就是随口一问,你放心,日后你必定是龙家窑最有地位的大师傅!”
阿开谦逊似的没接话,依旧那么笑着。
洺爷全身都舒坦了,只要身为当事人的阿开不愿意,十一再急也是太监急!他拍拍阿开的肩膀,给了一个充满信任的眼神,才颠颠地走开。
“我去给你买个新剃刀!”
龙洺的脚步声在走廊彻底消失,阿开才朝窗边走去,此刻太阳开始西沉,夕阳如锦,耀目异常,他伸拉上一半的窗帘,光影在他高挺的鼻梁两侧勾勒出截然不同的块面,明亮的那一半里,连眼瞳都是金色的,没有一丝一毫的暗。
而另一侧,他殷红的伤口已经凝固,融进沉沉的黑暗中。
其实,他也是从不做亏本买卖的。
***
夕阳在后山褪去最后一抹光辉。
景云大摇大摆地走出坯房,冲魏师傅摇了摇,得意洋洋的,“师傅已经打过电话给师伯了,地址我也拿到了。”
虽然早把希望寄托在景云身上,可这么快就能解决还是出乎了魏师傅的意料,毕竟他自己都失败了,龙家窑上下也车轮战了一圈,结果却是骂的骂、罚的罚,最惨的当属苏木和郝一百,因为不死心,一个纠缠一个耍赖,结果一齐被罚去山上砍柴。
景云出来前大家都以为会有一番地动山摇,哪知坯房安安静静,直到她神采飞扬地凯旋,全窑上下齐声欢呼——
“师妹真的厉害,竟然连师傅都能劝服。”
“什么师妹,要叫云大管家!”
“咱们龙家窑有她管账,肯定生意越来越好。”
“鹿家窑算什么,谁敢欺负咱们,咱们就欺负回去!”
景云来龙家窑也快两个月了,大家同吃同住,她几乎每天都会与他们照面,可心中从未有一刻将他们视为自己的师兄妹。三年卖身契在她眼中就是一份冰冷的合同,而她只是一个为期三年的合同工,合同期满她便会彻底离开,若非必要她甚至没打算认识他们。
然而此刻她蓦然发现,纵使对内他们各自站队,可对外他们荣辱与共、不分立场。她再怎么抠门克扣饮食,再怎么严苛地记工时,一旦出现危,他们就是一体的。
有很长一段时间,景云都不再相信任何人、也不接纳任何人,可渐渐的,像是有了阿开的先例,郝一百、篱笆、宋凉月都紧跟其后渗入她的生活。
为了抢夺继承权,她努力知己知彼:郝一百外狠内怂,又没有眼力见;篱笆呆萌可爱,还少女怀春;龙洺臭屁自恋,自我定义不清;苏木平日油嘴滑舌,干活却从不偷懒;时晨细心谨慎,但有点没主见不管她的主观意愿是什么,她都切切实实地在了解他们。
就像她觉得自己与龙千峰是累世宿仇,却还是可以轻松拿捏他的软肋。
“不过,你是怎么和师傅的啊?”郝一百蹦出来发问,砍了半山的柴,就是惨也要惨得明明白白。
对此,苏木深表同意,毕竟他也是有样学样模仿的景云,怎么结果这么不一样呢?
景云反问:“咱们师傅为什么会一时冲动和其他窑主打赌?”
“为了面子啊。”郝一百抢答。
景凿墙微挑眉梢,狡黠一笑,“所以啊,我和他要是瓷艺大会输了,就要把他输掉比赛的消息挨个通知他的师兄弟们,让他们瞧瞧当初继承秘青瓷的人,竟然连釉方都保不住。待到今年冬至,我还要烧纸告诉师娘和师祖,告诉我爷爷,告诉师姑”
“”
这下连苏木都拱佩服了,所谓景凿墙可不单单是纠缠与耍赖两招,他和郝一百东施效颦,被罚也是活该。
篱笆上前摇晃景云的胳膊,姑娘崇拜的眼光亮闪闪的,魏师傅也冲她竖起大拇指,看来他抽回利群,指日可待啊。
人群中央,狐狸头一次觉得龙家窑的三年或许并不一定都是煎熬。
***
景云从龙家窑回来时,已经是晚饭后了。
秋月清冷,而发糖活动还在热火朝天地进行着,消息是鹿萱替阿开群发的,她等了这么些天,本以为阿开要提黑胎青瓷的事,哪知他却要请大家吃糖。虽然一头雾水,可他到底是阿开啊,只微微一笑,鹿萱就一句拒绝的话都不出口了,这样莫名其妙的事竟也答应了下来。
景云一走进瓷艺协会,就见满院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人一包跳跳糖。姹紫嫣红的正中央,不是笑脸迎人的阿开,还能是谁?只见他左一包糖,右一包糖,宛如一台人形贩卖。
她刚想走过去,脑海里就浮现出那个“羞辱之吻”,不由地停住脚步,反倒是凑热闹的龙洺远远瞧见她,一把将她拽了过去,“十一你也来领糖啊,来来,插个队!”
空气中弥漫着糖果的甜腻气味,她脚下直退,还是被龙洺推到了阿开眼前。洺爷看样子吃了不少,对各种口味都如数家珍,“草莓味的不如蓝莓味的,蓝莓味又不如可乐味,还是吃可乐味吧!”
大概是他拽得太用力,景云吃疼地叫了一声,龙洺低头一看,“哎呀,你怎么了?”
阿开的目光恰好投过来,笑意在瞬间褪去。
景云不自然地把抽回,昂起头不甘示弱,“没什么,下水道里有硬币伸去够了一下。”
“”
洺爷心酸了,到底也是他的员工,日子也过得太苦了,他赶忙从装糖的箱子里抓出一大把捧给景云,哪知却被阿开一拦下。
“她不吃跳跳糖。”阿开别过脸,淡淡地,“她有‘更好’的。”
四目相对,景云分不清他眼中情绪究竟是什么,又穷又老实又好欺负的阿开,如今只剩一个穷,她甚至分不清自己此刻是羞愤多一些,难过多一些,还是不甘心多一些。
魏师傅的话是让她想通了一些事,但自卑的情绪没那么容易消散,况且一码归一码,她和阿开的账可没那么容易结平,“工作时间休闲娱乐,扣工钱!”
“这个点还工作?”洺爷自己无所事事,却很为员工着想。
“出外勤不按正常工时算。”景凿墙柳眉一挑,终于有了直面阿开的正当理由,“而且,师傅让他和我出差去。”
“立刻、马上、连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