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你冒险了
part
希望唯一的作用,就是用来幻想的。
——景口玉言
龙千峰住进icu的2时后,医生通知插管,插管前他一一交代了所有要交代的事,最后支开众人,只把越开一人留下。
医院总有一股令人生寒的气息,越开想起许多年以前,他还是特别喜欢医院的,可如今很多事都变了。寂静的病房内,偶有一两声仪器的声响,龙千峰望着洁白无尘的天花板,长吁一口气,“终于,又只剩我们师徒俩了”
最初的最初,龙千峰就只有一个徒弟,最后的最后,他也只留下这个徒弟。
他这一生骄傲过、冲动过、失意过,也风光过,唯独没有安静过,直到此刻他才觉得身心宁静。活到这把年纪,再多的不服输、不认命,现在也只能乖乖躺在病床上,人或许有感知死亡的超能力,他隐隐有一种感觉,没准就是他的最后一程了。
如果是,他坦然面对,如果不是,他就此放下也没什么可懊悔了。
龙千峰侧目看向越开,然后笑了一下,这是他最放心,也最满意的大弟子,章叶生、鹿骏他们都羡慕他有这样好的徒弟,殊不知他自己都羡慕自己。
人活一世,都想留下点什么的,龙千峰也曾这样想过,想要龙家窑长盛不衰,想要秘青瓷永远留在龙家窑,但临了他才醒悟,有些事压在心上太久,就会变成一块石头,而有些东西握在里太久,也会变成无用之物,放下才是最好的选择。
“我把秘青瓷的釉方传给你。”他神色平和地,“这样我欠她的,就还给她了”
越开知道,师傅把自己留下,一定是有话单独要,但他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一番话。“师傅,您”他下意识想否认,但此情此景,生离死别不过转瞬而已,他最终选择了承认,“您是怎么知道的?”
“是你冒险了。”龙千峰虽然被骗多年,但终究不是愚笨之人,“瓷艺大会上鹿骏设局,烧黑胎青瓷,你本该直接认输,可你太在乎秘青瓷的釉方,所以你不肯输。但你心里清楚,如果烧出黑胎青瓷,我必会疑心你的身份,好在景云那丫头绞尽脑汁替你想办法,又带你去找我师兄,让一切看起来顺理成章,然而鹿家窑竟烧出了冰裂纹,逼得你铤而走险”
“那样好的梅子青冰裂纹,我这辈子只见过两个人烧出来,一个是她,一个就是你”龙千峰苍老而浑浊的双眼难得亮起了光,“那时候我就怀疑了。”
“可您没”越开垂下眉眼,他何尝不知道那次是在冒险,但他没有办法,也没有选择,要想保住釉方,他就必须烧出梅子青冰裂纹。
龙千峰轻咳了两声,“一开始我也想着会不会真如你所言,都是巧合,是命而已,直到我看见了景云的项链”
越开缄默无言。
“在窑山的时候,我与她年年斗、年年输,无论我怎么烧,烧出的黑胎青瓷都达不到梅子青的色泽,所有人都不知道越汐为什么能烧出那样好的黑胎青瓷,包括我师傅。”龙千峰流露出几分得意的神情,“但是现在我知道了,是南红玛瑙,对吗?”
越开抿紧嘴唇,点了点头。姜是老的辣,龙千峰的确配做他的师傅,五年多来,他学会了很多以前不会的技法,龙家窑也确实成了他无所依靠时的家。
烧青瓷所用的瓷土含有大量的石英和一定量的高岭土以及绢云母矿物,瓷土既是做胎的原料,煅烧后也是制釉的釉土。南红玛瑙本就是石英的一种,其主要成分不会改变釉浆的搭配,但玛瑙中所含有的钴元素,恰好可以在烧瓷的过程中增加釉色。
所以越开在黑胎青瓷的釉浆中加入了玛瑙粉末,即便是烧制层层开片的冰裂纹,也能保持釉色青翠,使之湛若青天,碧色如涛。
龙千峰忍不住啧啧称赞:“玛瑙入釉,真亏她想得出来”
“但师傅您还是猜到了啊。”越开释然一笑,不知为何,他也觉得心中的一块巨石落下了。
“太晚了,太晚了啊”龙千峰惋惜地连了两声,继而又问他,“你是她什么人?越家的人我知道,除了她没一个会烧青瓷。”
越开眨了眨眼,双眸黑白分明,向他开诚布公:“她去世时太年轻,她哥哥心中挂念,后来就从越氏旁支中领养了一个孩子,过继到她名下,算作她的孙儿,这样每年清明冬至,都有人为她扫墓烧纸,不至让她后继无人。”
龙千峰犹记得,越开初来龙家窑时曾他没有家,而这五年来他也确实没回过家。现在这么一,龙千峰就恍然大悟了,他喃喃低语:“是啊,她走的时候还那样年轻,身边没一个伴儿,也没留下一儿半女,早知道她会那样,我”
他的话到一半,就骤然哽住了。
越开微微皱眉,心底有了一丝疑惑,“师傅,您是不是早就知道她的死因?”
龙千峰目光一怔,没有话,隔了好一会,才缓缓开口,“也是都到这种时候了,我还有什么不能告诉你的呢,可有一点,你得向我保证。”
“什么?”越开问。
“我把釉方传给你,是因为我欠她的,但我并不欠你。你骗了我,就不再是龙家窑的弟子。”龙千峰神色虚弱,话却得铿锵有力,“你拿了釉方就走吧。”
越开一向听话,然而这一次,他迟迟未应。他当初的确是为了秘青瓷的釉方才会来龙家窑,可眼下龙千峰病重,龙家窑又岂能没有他?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龙千峰嫌弃地瞥了他一眼,倒不知是气恼他欺骗自己,还是瞧不上他的犹豫不决,“龙家窑有龙家窑的规矩,我龙千峰也有自己的规矩。”
“你既然不是阿开,就永远都不要回来。”
空旷的病房内,这句话回音阵阵,那一刻,越开就明白,他又没有家了。
***
车子飞速驶进一段隧道,阳光在刹那间消失,隧道内车辆的回声嗡嗡作响。因为久久没有得到回应,景云又问了一遍:“你当初为什么不告而别?还有越开心的遗产,又和釉方有什么关系?”
细长的隧道一时看不见尽头,像一条没有出路的路。
越开低沉的嗓音在回声中淡淡洇开,“老董事长去世时留下遗嘱,他账户上的资金和名下的不动产归独子越杰森所有,但他持有的越氏天工股份,仍有十年的待定期”
“待定期?”景云不解。
“十年内,谁能找回秘青瓷的釉方,股份就由谁继承。”他的声音清清冷冷,没有一丝温度,“我拿到釉方,不告而别,就是为了赶回来继承他的遗产。”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与景云很像却又截然不同,她的口是心非是要强、爱面子,而他的言不由衷是一副枷锁,就像他身上坚硬的外壳,是烙铁而非盔甲,早在多年以前就与他融为一体,因为他和他们不一样。
昏暗的隧道中,景云心中涌起的期盼与动摇,的、如星光般的闪耀,全部熄灭。
她想起那天在办公室外,无意听见的怒吼:
——你心里应该清楚,你这个大股东是怎么得来的!
她也想起方才越可心的话:
——赏一口饭吃的东西,还有脸拿着什么狗屁釉方,来继承我爷爷的遗产。
她第二次重复:“原来如此。”
什么完成师姑的夙愿,什么重燃越氏青瓷的窑火,都是她天真的幻想罢了。早就知道他是叛徒,竟然还妄想他是一个有良知的叛徒吗?
他多年受辱,隐忍蛰伏,为的不就是这一天吗?他要翻身做主,要把欺负过他的人都踩在脚下。为此,他不惜将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间,包括师傅,包括他们像他这样无情无义的人,连师姑的面都不曾见过,又岂会在乎一个的夙愿呢?
她想起那个深秋的中午,阳光暖暖地晒下来,阿开紧紧地靠在她身上,那天他对她——我会让你的喜欢,变成值得。
值得?她再没有听过比这更讽刺的承诺了。
景云定定地看向他,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寒,阿开在的时候,数九寒冬她心里也是暖的,而在越开身旁,盛夏酷暑依旧寒气噬心。
“你、真、让、我、恶、心。”
他牙关一紧,继而轻笑,“原来这才是你的答案。”他眼底的宁静暗沉下去,连那束微弱的光也不见了。
***
越家老宅。
今天虽是越杰森的生日,但并非整岁,加上公司变动,他也无心宴客,妻子邵兰英只安排了一场简单的家宴,通知儿女回家一聚。
越杰森的长子名叫越明夏,比越可心年长三岁,与越开同龄。因为下午有个重要会议,他回家稍晚了一些,一进客厅就看见越可心黑着脸,坐在沙发上同母亲邵兰英咬牙切齿地咒骂着什么。
他对此既不意外也不好奇,只是走过去问:“不吃晚饭了?”
邵兰英冲他使了个眼色,越明夏不仅当作没看见,还明知故问:“林昕怎么没来?”
“死了!”越可心啐道。
邵兰英嗔怪地拍了女儿一下,才向儿子解释:“方才来了,又走了。”
越明夏了然一笑,坐到另一侧的沙发上,“又提离婚的事了?那就离呗。何必为了这点事与林家反目成仇,日后还做不做生意了。”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越可心气得五官都扭曲了,“在你眼中,你妹妹的婚事是‘这点事’?!”
越明夏是她的同胞哥哥,两人容貌相似,但性情却不大一样,越可心的脾气随了越杰森,而越明夏则更像母亲多一些。他不屑地看了妹妹一眼,“又不是我们逼你嫁的,你自己选的人,当然是自己承担。到底,当初还是林家高攀我们,现如今林木家具上市,是越氏天工重要的合作伙伴,让他们亏欠咱们,生意不是更好做吗?”
这话不但把越可心气炸,邵兰英都有些看不过去,“你妹妹都这样了,你还张口生意、闭口生意的,林家要真和咱们断了姻亲关系,以后就别合作了。”
越明夏抱头后仰,整个人陷进松软的沙发靠背里,短暂的放松让他神情舒缓,但话却得很不客气,“那你们不妨猜一猜,现在产品开发部已经被越开抢走,如果我里的贸易出口部业绩下滑,明年的股东大会,我会不会被董事会除名啊?”
邵兰英脸色一变,不再作声。
越明夏斜了一眼还在气头上的越可心,问:“听你今天在公司车库和他吵架了?”
“是啊!”越可心毫无顾忌地承认,“我就是见不得他那副人得志的样子!”
“噗”越明夏憋不住,笑出声来,“你这话我可不信,越开向来藏锋守拙,倘若他流露过一丝人得志的模样,我们也不会被打得措不及,输到如今的地步。倒是你,整日招摇过市,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蛮横嚣张。”
“我是越家大姐,凭什么不能蛮横嚣张?”
“要是爷爷的股份在我们里,你横着走也没人拦你,可现在不是不在吗?”越明夏疲于与她讲理,捏了捏眉心,只觉得嫌累。
越杰森从二楼走下来,跟着数落了越可心一句,“听你哥的话,和林昕离就离吧,有什么放不下的。”
越可心死咬着下唇,两滴眼泪滚出眼眶,恨恨地:“我就是不想白白便宜他们。”
“他们?”越明夏皱眉,“哪个他们?”
“不关你的事。”
越明夏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一双黑眸深不见底,“你不我也会知道的。”
越杰森侧目问他:“你是有主意了吗?现在股东和董事们都不松口,只怕下一次董事会会议”
越明夏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肩背,“越开都能以退为进,我们为什么不能?他当初一无所有、无牵无挂,才能赢我们,可现在他不是一无所有了,自然会有在乎的东西,而他在乎的,势必就是他的软肋。”
罢,他捂着肚子向餐厅走去,“你们不吃饭,我可要去吃饭了,饿死了。”
越杰森凝望他的背影,欣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