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等跑起来才发现, 美丽是要付出代价的。
十二月的海城天气极为不稳定, 连日降温,最高温度一直在八度以下徘徊。
日常不出门, 一条牛仔裤也够,逛早市起大早,就把秋裤套上抗冻。
今天出门急, 没看天气,就只穿了条裤子披了件外套, 刚刚匆忙把买的长裙换上, 满脑子都是衣服鞋子老板江总, 根本没想起有秋裤什么事儿。
于是现在,裙下的腿光溜溜的,跑起来,风直往裙下钻。
要多冷有多冷!
许棉跑出去半条街,差点没冻得哭出来。
要不是某个“趁现在的理想”支撑着, 早调头回店里换衣服了。
哆哆嗦嗦埋头往博物馆跑, 还要接受路人的眼神。
以前许棉挺不喜欢被人盯着看, 今天却急需从注目中得到装扮上的认可, 最好美得惊天地泣鬼神,美得人神共愤,美得博物馆里的狮子都为她吼三吼。
可惜理想和现实之间的鸿沟堪比她和老板的学历差距。
她美算什么,她老板的一张脸能单挑全海城的男人。
所以在颜值这件事上,不是许棉没有信心,而是她严重怀疑到底有没有卵用。
有用, 最好。
没用……
没用也得好看啊!
等同约会的一次单独相处,总不能穿得跟个土味助理似的,老板能忍她自己都忍不了。
风卷着冬日的暖阳,心跳随着奔跑不停加速。
跑着跑着,博物馆出现在视野中。
*
霍江逸随手把喝完的咖啡纸杯丢进博物馆门口的垃圾桶,排队入场,进序厅。
厅门口人进人出,他扫了一眼,没看到许棉。
耳机里荣哲的话声时不时传来,都是在哄女孩儿的温柔调,听得人耳背发麻。
“东面楼还有展厅,这会儿去吗?”
“也行,那就听你的。”
这两句话显然也不是对着霍江逸的,但他不得不出声提醒:“悠着点吧,印刷、纺织品这种杂项我也不懂。”
又道:“许棉呢?”
电话那头没有回应,安静了,好一会儿,荣哲才压着声音道:“我们准备去看看瓷器,楼上还有一个什么百子大礼轿。”跟着道:“咦,许不在门口吗,我让她去接你了啊……”
耳机里忽然又静了,荣哲的声音戛然而止。
这种情况之前也有好几次,霍江逸见怪不怪,知道电话那头的那位挂着耳机约会,处境“艰难”。
霍江逸没什么,摸出手机,准备再给许棉发条消息。
忽然手一顿,垂落的目光缓缓抬起。
棕色光面地砖上,映入眼帘的先是一双尖头黑色皮鞋,眼熟,越过一截白嫩的腿腕,垂坠质感的淡紫色长裙裙摆,眼熟……
霍江逸:“……”
低头,刚刚解锁的手机屏幕上,正是和荣哲不久前的几段对话。
对话之上,一张张照片里,刚好就有一双黑色皮鞋,一条淡紫色长裙。
霍江逸:“……”
人的五感总是同步调进行的,眼睛看到了,耳朵也跟着听到了。
是喘着气的熟悉的声音:“江总,不好意思,来晚了。”
霍江逸抬头看去,正是许棉。
被一身淡紫色衬托得柔美亮丽的年轻女孩儿。
然而这身衣服他却是从一堆照片里随便挑的,当时没有多想,只是随手应付一下荣哲,觉得荣少爷品味高超的很,没有在衣服方面征求他意见的必要,更何况还是女人的衣服。
却怎么也没想到,最后他亲手挑的这身衣服穿到了许棉身上。
可就是这么一条随手挑的裙子,衬得面前的女孩儿亭亭玉立,婀娜柔美。
霍江逸眼神都变了。
许棉还尤不自知,见他不言不语地定在原地,以为他等了很久,正要解释,突见面前的霍江逸按了按挂在耳朵上的耳机:“挂了。”
完后摘掉耳机,挂断,随手塞进西裤口袋里。
许棉:“???”
诶诶?怎么挂了?不是要远程助攻吗?
她茫然,面前的霍江逸却专注认真地看着她,轻轻一笑:“很漂亮。”
着侧身,优雅绅士地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许棉一时忘了自己要什么,顿了顿,随着手势往里走。
才走进序厅,霍江逸的手机又震起来。
她转头,看到霍江逸掐了电话,关机,抬步跟上。
许棉想起要什么,低声问:“荣总那边搞定了?”
霍江逸神情认真:“管不了他了。”
许棉:“?”
这次换许棉的手机震动。她没掐,拿起来一看是荣哲,接了,掩唇压着声音:“荣总?”
荣哲在电话那头炸毛地喊:“你老板怎么回事?掐我电话还关机!?”好的远程助攻呢?
许棉瞥霍江逸:“呃……”这要她怎么回。
霍江逸走过来,眼神示意电话给他。
许棉把手机递过去,霍江逸接过,就了一句话:“不是只有你是猪,我现在也是。”完挂断,关机。
许棉:“……”
猪????
霍江逸再次伸手,款款做出“请”的手势,又低声,用询问的语气柔声道:“可否?”
许棉是万万不可能拒绝的,不,是她完全抵抗不了这番绅士的魅力。
可否?
可!可!可!非常可!
这个时候哪管什么你猪、我猪、他猪,哪管什么荣总、助攻、远程。
她心里眼里,只有面前这个男人。
而面前的男人却在后悔,江诗丹顿应该戴,爱马仕也不该扔回去,佛靠金装,人靠衣,奢侈品在他眼里虽然向来只有价格没有价值,但高价带来的外形质感还是勉强过关的。
又一想,他在意这些干什么,反复无常没有意义。
可纠结的深层含义却是:他有点紧张。
意识到这点的霍江逸心里轻叹:第一次当猪,到底没经验。
余光一瞥身边,女孩儿缩了缩脖子,一只袖子不知什么原因拉得长长的,手也跟着往里缩。
霍江逸脱下长风衣,许棉刚好转过头,目光从衣服转到他脸上,两人默默对视。
他捏着风衣的衣肩,将风衣轻轻一抖,无声示意,许棉是真的冷,不想推辞,又有点不好意思,衣服已经搭在她肩上。
她这才注意到,他风衣里没有西服,就穿了一件衬衫。掐腰收肩,宽背窄腰的身型一览无余。
她披着风衣,衣服内衬里残留着男人的体温,和他此刻衬衫上的体温同源同本。
想什么呢。她一时臊了脸,埋下头往前走,目光抬起,左顾右盼看展品,掩饰神色。
“之前看到哪儿了?”霍江逸问。
许棉才想起自己根本没看几个展品,序厅才进来就遇到了荣哲,无奈道:“就门口。”
霍江逸:“序厅介绍海城的近代发展历程,内容有点枯燥,往里走吧,展品都在里面。”
许棉点头:“好。”顿了顿,一想不对啊,转头:“你不是没来过吗。”
霍江逸:“有荣总头阵,不知道也知道了。”
原来如此。
可事实上,谁都没心思观展,穿过序厅往里走,再上二楼,什么展品都成了过眼云烟。
馆内很静,空旷,偶有其他参观者低声交谈的声音,许棉的五感无限放大放大放大,身边人的每一步脚步声她都听得一清二楚。
很快,她的注意力彻底从展品挪到了身边。
她注意到霍江逸在看一张背景地为海城的近代战争黑白照。
许棉跟着驻足,看过去,玻璃墙内,射灯让照片的每一个像素都展示得清晰无比。
“1901年,”霍江逸缓缓道:“中国,《辛丑条约》。同一年,毕加索在巴黎创作双面画《La Gommeuse》。”
许棉一愣,看向他,墙内的灯光经由玻璃反射落在男人的眼睛里,明亮的,深邃的,坚定的。
她不解。
霍江逸转过身:“艺术品最有价值的一点,就是它无论卖多高的价格,永远无法和历史割裂。”
许棉听得懵懵懂懂,对历史只知晓浅薄的皮毛,也不懂这番话背后的深意。
霍江逸已带着她继续往前观展,没有多解释。
再往里,便是各种特色场馆,许棉看到瓷器会多瞧两眼,只是不多驻足,继续往前。
在看到一副散点透视绘画手法的字画时,突然想起什么,低声对身边道:“2016年的苏富比记得吗,当时天价拍出了一幅画。”
霍江逸站在她身边,也看了看玻璃墙内的那幅画,直接道:“张大千,《桃源图》。”
许棉眼里攒着光:“你也记得?”
霍江逸:“买家是海城人。”
许棉看他:“不会就是你吧?”
霍江逸:“当然不是,那幅画我没有参与竞拍。”
许棉随口问:“因为钱都是家里控制的?”
被质疑了财力的江总:“因为那天的拍卖我没出席。去了也不买,这和钱多钱少没有关系。”
许棉“哦”了一声,想起自己床头柜两只碗:“你那次去就只买了两只碗?”
霍江逸:“当然不是。”
许棉看向他。
霍江逸勾了勾唇角:“还拍了一颗钻石。”
提到钻石,许棉就想到自己戴过的那枚粉钻胸针,玩笑的口气道:“不会是那颗三千万美金的十克拉蓝钻吧。”
许棉发誓,她真的是开玩笑的,绝对没有别的例如试探的意思,然而霍江逸转头看过来,笑得格外意味深长。
“你……”她震惊了,“不会吧……”
难道那个通过电话标下神秘买家真是他?
霍江逸口气幽深:“三千万美金,迪比尔斯千禧瑰宝4……”
许棉观察他,料想如果买了不会是这副表情,松了口气:“吓了我一跳。”
想想也是,三千万美金,折人民币两个亿,两个亿什么概念,怎么可能买得起。
这个话题很快被许棉抛到脑后,她转身,顺着路线继续往前,霍江逸跟在一旁。
先前他们并没有聊起那一年的苏富比春拍,如今三言两语聊起,如同“老友叙旧”。
他的她知道,她提起的他也懂。
明明2016年的春天他们根本不认识也没有见过,可回忆却能撕扯开时空的长河,让此刻的博物馆和2016年的香港会展中心悄然重合到一起。
霍江逸回想那一年,四月的第一天他便抵达香港,住在太古广场的港岛香格里拉,闲来无事的时候就在房间里晒晒太阳,下午有空在附近公园逛逛,晚上出门吃个夜宵。
呆了半个月,连自己拍藏品带帮客户交易,总共剁手几个亿。
可惜仔细回忆,印象中并没有遇见过这么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
“两年前大概什么时候去的香港?”
许棉脚下一顿,想了想:“三月底吧。”
霍江逸:“住在哪儿?”
许棉:“会展中心那边。”疑惑道:“怎么了?”
霍江逸:“没什么,看看是不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许棉心道那当然是没缘没相会,要是当时就有缘,还用等到今年才认识么。
她问:“那你当时在哪儿?”
霍江逸:“太古广场。”
许棉咋舌,有钱人,忽然想起来:“太古那边我也去过,我爸一个朋友的儿子带我去逛过。”又想了想,“那边东西当时真让我长见识,几千一瓶的霜我当时第一次见,贵死了。”
霍江逸看她:“买了什么?”
许棉:“什么都没买,好贵!”又道:“而且带我过去那个大哥当时忙着去找女朋友约会,根本不想管我,把我往那里一丢就走了,我自己在那里瞎逛,有个服务员看我穿的普通还朝我翻白眼,当时真是气死我了。”
霍江逸之前曾过,2016年的春拍是一段与他事业有关的重要回忆,当时拍场上拍回来的那两个碗就承载了那段记忆,现在许棉回想起来,发现自己的2016年香港之行竟然全是糟糕的事——
比如她一开始根本不想出门,某姓池的大兄弟却假借带她出去玩儿的名义将她拉出门,出了门,却又根本不管她,带她到太古广场就跑了,还问她借了一千港币,至今没还。
比如她一个穿着普通的女孩在太古里面东逛西逛,没买什么,不受待见,还遭了一次白眼,用普通话点个甜品那服务员都不耐烦。
简直了,回忆一次,想想都很生气。
许棉叹了口气。
她真是高估自己的人生经历,还分享2016年香港之行的回忆?算了吧,她的这段回忆她自己想想就要怄气,分享就更不必了。
她之前还真是会大话。
霍江逸却看着她,笑了笑道:“那是因为你没遇到我。”
她的确没有遇到他,这是事实。
他如果只是摆事实,她也绝对不会多想。
可这句“因为你没有遇到我”出口,带着某种意味不明的语调,听得许棉心里一愣,心跳咚咚咚开始加速。
她站定,下意识屏吸。
静谧的展馆内,除了面前男人的声音,她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如果遇到我,如果我在你身边,”他深深地凝视她,语调缓慢轻柔地接着道,“你不会一个人在太古广场,我会从酒店下来陪你,逛街、刷卡、拎包。不用担心语言问题,普通话和方言,你想怎么怎么,有我在,没人敢对着你翻白眼。喜欢什么就买,不喜欢也可以买,买完大不了丢掉。甜品店员不耐烦也没关系,我会刷卡包掉他整个店三天的营业额,让他一刻不断不休息地做甜品,练练手艺,顺便教他好好做个人。”
许棉这辈子不是没有听过甜言蜜语,从十五六岁开始,邻居孩子、以前的同学、亲友认识的朋友里,同龄男生没少给她塞情书,情书一多,五花八门的什么话都有,当面的表白也不少。
这是第一次,她震惊在如此直白的表露中。
不,是第二次。
第一次是昨天晚上。
她心口狂跳,比刚刚跳得还要快还快急促,差点就要喘不过气。
霍江逸凝视她,缓缓问:“我了这么多,听懂了吗?”
许棉却感觉眼前有白光炸开,恍眼,晃神,心跳也越来越急促,越来越疯狂。
然后,隔着层水雾一般,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很轻,很轻:“听懂了。”
另外那道声音听起来也变得有点不太真实。
“尺寸偏大的钻石喜欢吗?”
“喜欢。”
“那我让人找个时间把那颗蓝钻带回国,设计个戒托镶起来,给你戴着玩儿。”
整个世界都在荡漾,许棉一时也没顾上什么蓝钻什么戴着玩儿,略微抓住半丝清明的那一刻,不可思议地抬头,傻傻的,直白的,问了面前男人一个问题:“我们现在的关系还纯吗?”
霍江逸听这法就笑起来。
他抬手,用指背在许棉的脸上轻轻一抚,温柔又坚定道:“纯,纯洁的恋人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