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一周后。
忠正国际。
贺彦因穿过人走茶凉积了半层灰的办公区, 走到一间办公室前, 按下把手,轻轻推开了木门。
背对墙的大班桌, 立柜、茶几、沙发,他两年前离开的时候是什么样,如今竟然还是那样。
好像他上次离开不过暂别而已, 一切按部就班,随时等待他的归来。
“应该快到了。”背后, 霍江逸看看时间, “不过有一点得提前知会你一声, 为了让你的合伙人配合我,我之前稍稍用了一点强制措施。”
换下僧衣的贺彦因转回头,光溜溜的脑袋和门上的金属贴牌交相辉映。
“强制措施?”光头男人点点头,“是得强制,那子能耐了现在, 把公司搞成这副鸟样, 换了从前我脾气暴躁的时候, 得扒他的皮!”
这一嗓子把刚从卫生间出来的许棉吓了一跳。
她甩甩手上的水, 奇怪他本人原来是这么一个性格,怎么当了两年和尚也没阿弥陀佛佛下去。
霍江逸两手插兜淡然道:“你们之间的事,你们自己解决,但有一点先好,现在孙司道已经把他所有的公司股份都给我了,我才是你的合伙人。”
贺彦因看看他:“我瞧着你不是合伙人, 你是我老板。”
霍江逸一点头,再不似之前在寺庙厢房里那么客气,直接道:“是这样没错,你趁早有这个觉悟也挺好。”
从合伙人老板直接降级成高级工仔的贺彦因:“……”
霍江逸又侧身朝向许棉那边看了一眼:“再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许棉。”
贺彦因挑了挑眉峰,话直接:“我知道,你秘书。”
霍江逸纠正他:“是老板娘。”
贺彦因:“???”
不怪他一把年纪,都是一个七岁孩子的爸爸、圈子里做叔叔辈的人,还能看人看走眼,实在是——
贺彦因瞪圆了眼睛,上上下下来来回回扫视许棉。
这是老板娘?
“她过十八了吗?”
许棉走过去:“我二十了。”
贺彦因快人快语,对霍江逸道:“那你这也不对,人女孩子年纪这么,这个年纪还都在上学呢,怎么能结婚嫁人呢,不能因为你有钱你长得帅就嫁人早婚对吧。”
许棉:“???”这位叔叔,关你什么事啊!早恋早婚可是她刚在菩萨那里求的新年愿望!
霍江逸语气清淡道:“贺经理。”
贺彦因听这口气不对,也没想到这么年轻的男人气场如此足,他个一米八的壮汉头皮都麻了:“啊?”
霍江逸:“不多管老板的私生活,是你作为经理人该有的职业操守。”
贺彦因:“……”这口气,跟之前在寺庙里根本两个人啊!
真特么,需要你下山的时候一个语气,你真下山了就暴露本性了。
现在年轻一代的资本家啊,满口獠牙遮都不遮一下,赤/裸/裸,简直赤/裸/裸。
不过这山都下了,人家也帮自己把孩子的学业问题搞定了,老婆都看出来他动了心思,鼓励他回来,那能怎么样,回来呗。
这破公司百分之四十的股份还是他的,不当老板就不当,反正他也没钱经营,有股份有工资就行。
只是谁能料到,当年好好经营下来的一家拍卖行,变成了如今这副树倒猢狲散的潦倒落魄样。
孙司道啊孙司道,让你走正途你不走,歪门邪道你一个不落。
没多久,荣哲的两个司机带着孙司道过来了。
贺彦因也看出来,他如今的老板是位狠角色,21世纪了,这种私押人的事竟然都照干不误。
可一想到孙司道更不是什么好人,独自经营公司的两年里没少坑蒙拐骗,他们江总这种狠角色就显得道德高尚得多。
不仅道德高尚,面子也给得足。
见孙司道来了,领了其他人往外走,把办公室留给他们。
“哥。”
孙司道两年没见贺彦因,一见面,眼眶就红了。
办公室内静谧,贺彦因沉默地快步走过去,二话不,抬手就是一巴掌。
*
“你他会心软把孙司道留下来吗?”电梯里,许棉忽然问了这个问题。
一直看着孙司道的两位哥留在十三层看着,霍江逸带着许棉下楼去对面喝咖啡。
“不会。”
许棉:“可贺彦因不是孙司道以前就像他弟弟一样吗,退圈不干了都还把公司给他,感情应该非常好。”
霍江逸牵着许棉的手,一时不知该怎么简洁地解释这种情况。
他想了想,才道:“成年人之间,尤其是男人之间,除了情谊,还有其他的,有时候人和人之间并不会只把情谊看得最重,甚至会把情谊这种东西能往后排就往后排,当做不存在也是可以的。”
许棉想到他和家族、兄长的关系都不好,的确是他自己经历过,才会有这样的人生感悟。她都能理解。
可她觉得这番话并不能算完全对。
至少她不是这样。
她和很多人都有情谊,这些人有拿她当女儿的师父师母,拿她当关门弟子的周馆长,拿她当孩子照顾的亲戚邻居们,拿她当妹妹的霍江纵……
这些情谊都是十分重要的,她也分外看重。
她并不会将这些情谊排到其他东西之后,甚至会时时忆起,刻刻牢记,总想着一定要找机会报答。
霍江逸也意识到和她这些为时过早。
她毕竟年轻,人生经历有限,来海城之前必然也是父母亲人呵护疼爱着。
想要看清人性复杂的一面是需要先撕开原有的认知,在阵痛和撕扯的血粼粼之下,重做认识。
想要她真正明白有些道理,必然会有一个痛苦的过程。
他不想她经历这些,现在不懂便不懂吧。
许棉却和他了个赌:“你觉得贺彦因不会再管孙司道了是吗?”
霍江逸:“是。”
许棉:“因为孙司道不是好人,当骗子还败光了公司?”
霍江逸不想她经历某些血粼粼的重新认知的过程,并不代表某些真相某些道理她不该看清楚:“即便是兄弟,即便有情谊,也没有人必须完全接受这些,谅解这些。”
许棉:“我知道,孙司道是可恨的大骗子,我也没骗子该获得谅解求得原谅,我只是觉得以贺彦因孙司道的关系来,贺彦因可能还是会重新接纳孙司道这个‘弟弟’。”
电梯抵达一楼,两人边边去往外走,站在绿化带旁等红绿灯。
霍江逸想了一个委婉的表述方式。他假设了一个情况:“如果你有这种弟弟,你会接纳他?”
许棉想了想:“我有这种弟弟会气得断他狗腿的,可如果我和我弟弟之间有很深的感情,我们从到大的关系都非常好,有很多很美好的一起成长的记忆,我还是会接纳他的。应该是先断他狗腿,然后陪着他住院,等治好了再断腿,再住院治好,如此反复至少三次以上,再考虑要不要原谅接纳。”
霍江逸听着听着听笑了。
红灯在对面倒数着,路上偶有车辆来往,冬日的风卷着阳光的温度在高楼间穿梭,他转身看着她。
“那这么,只要有感情在,以后无论我做了什么错事,只要我断几次腿,你都能最终原谅我了?”
许棉被他直视的目光包裹着,心里依旧会鹿乱跳,可这么关键的一个话题,当然要好好想想再。
“嗯,看情况,应该还是会的。”
霍江逸笑:“那看来有一些情况是不会了。”
许棉扬眉,凶了脸:“那当然啊,要是出轨或者喜欢上别的女孩子了,这怎么原谅?”多少感情都原谅不了。
霍江逸又问:“那原谅不了又怎么办?也断腿?”
许棉不喜欢这个假设,默默转身朝街对面,斜了他一眼,声嘀咕道:“!”三条腿一起断。
霍江逸闻言直笑,伸手揽过她的肩膀。绿灯跳起,他带着她走上人行横道。
“放心吧,你不会有这个机会的。”他边走边附耳低声道。
呵出的气息扫着她的耳郭,痒痒的,有点烫。
两人穿过马路,继续边走边聊。
霍江逸:“既然赌,拿什么做赌注。”
许棉差点忘了这个,想了想:“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可以拿来做赌注。”
霍江逸本来只是随口一提:“你要特别的东西做赌注?”
许棉:“不是吗,如果赌注不特别点没意思的话,那赌多没意思。”
是这个道理。
他问:“那在你那里哪种算特别的,可以用来做赌注。”
许棉:“比如,我以前和我爸赌,某个我没见过的老瓷器要是被我鉴定对了,他就带我一起出差,或者承诺带我去哪里旅游。”
霍江逸想了想:“旅游吗?”
许棉眼睛一亮:“可以呀。”
霍江逸替许棉推开咖啡店的玻璃门:“那就赌这个,过年前或者年后,如果你赢了,我带你去旅游,如果我赢了,你带我去旅游。”
许棉心里尖叫,这也太棒了吧,无论输赢都能和他一起出去玩儿。
走进咖啡店,她却犹豫了一下:“公司怎么办?”
玻璃门在霍江逸背后合上,他轻笑:“不是刚好有新晋人员贺总吗,让他先忙着。”
于是什么兄弟之情、原谅、谅解,许棉一下子全部抛到了脑后,咖啡都顾不上喝了,刷着手机翻冬天适合旅行的城市。
霍江逸也刷着手机,两人临窗而坐,圆桌上摆着咖啡。
他在看手机日历。二月月初过年,她最迟也得一号回家,年前旅游,这个月便要安排出发,时间很赶,年后时间就宽松了,二月底三月都可以,四月也行。
或者晚一些,带她去一趟今年苏富比或者佳士得的春拍。
桌对面,许棉忽然从手机上抬起眼睛:“过年的时候去香港怎么样?”
霍江逸一愣:“过年?”
许棉缓了缓,才想起来过年的时候他应该没时间,虽然和家里掰了,奶奶还是得回去看看的。
她连忙摇摇头,低头继续刷手机:“没有没有。”
霍江逸却道:“我过年有时间。”
许棉唰地抬眼:“真的?”疑惑:“你不用回去看奶奶吗?”
霍江逸笑笑:“老太太是家里的佛,过年时候比我忙多了,谁都要来拜访她,她也没工夫天天见我,比我忙多了,当然有时间。”又问:“你过年都是去香港过?”
许棉一听他有时间,脸色就像开了花,又粉又润,她点头:“嗯,我爸的一个好朋友这几年都定居在香港,两人约好了今年一起在香港过年,我也一起过去。”
霍江逸收起手机,果断道:“那就香港。”
许棉惊喜,没想到他们真的能一起过年:“真的?你确定?”
霍江逸以为她不信,又拿起手机:“你们会住哪里,我现在就订酒店。”
许棉一脸“你来真的?”的震惊脸。
霍江逸一点头,款款道:“当然。”
许棉立刻捏着手机站起来:“你等等,我出去给我爸个电话。”
完风风火火地往外冲,推开玻璃门,站在咖啡店门口就给老家的沈长青电话。
沈长青正在午睡,电话接得迷迷糊糊的:“棉棉呀。”
“爸!”
沈长青在电话那头差点从沙发上滚下去。
许棉来海城之后懒得解释家庭结构,人前如果需要提起老家的师父师母,一直都是爸妈这么称呼,刚刚她在霍江逸面前爸妈顺口了,这会儿拿着电话顺口就来。
意识到不对,连忙改口:“师父师父。”
沈长青清醒了:“怎么了?”
许棉:“今年过年不是去香港吗?我想问问住哪里,好提前订酒店。”
沈长青:“不用订,你池叔叔那边都安排好了,我们过去就行了。”
许棉:“那住哪儿?”
沈长青觉得这个问题问得莫名其妙:“能住哪儿,香港的豪宅也就千尺那么大,住老池家里也不方便,当然是住酒店了。”
许棉继续问:“那住在哪里的酒店啊?他家附近吗。”
沈长青了个哈欠:“不清楚啊。”
许棉:“师父,你先别睡呢,等会儿睡,帮我问问呢。”
沈长青:“问这个干什么?”
“哦,”许棉胡扯道:“我,我同事听我过年要去香港,让我帮买点东西啊,我就是看看住哪里,附近有没有商场什么的。”
沈长青:“那我过几天电话问问。”
许棉感觉扯谎时候的心理压力有点略大,原来女人为了谈恋爱,可以这样不择手段。
“别过几天了,我同事,嗯,我同事还等我回她呢。”
沈长青:“行吧,那我现在问问。”
电话暂时挂了。
许棉在冬日街头的阳光下接受心灵的自我拷问——这都能扯?你自己也是个大骗子!
低头——对不起了师父,下次不敢了。不,绝对没有下次。也不对,万一还有个下次呢。
隔着一道玻璃,霍江逸看年轻女孩儿个电话把自己得面红耳赤不,挂了电话还站在街上闭眼抬头又低头,一副做错事自我忏悔的神情。
他屈指敲了敲玻璃。
隔音的玻璃,又是室外,她自然听不见,可她就像感觉到了,低头看了看鞋尖,又很快转身回望过去。
玻璃窗内,霍江逸向她挥了挥手里的手机。
许棉的手机跟着就响了。
接起来,他们隔着一扇玻璃看着彼此电话。
“我让我爸去问了。”她。
他却笑:“不用问了,我把香港所有商圈的酒店都订一下就行了。”
许棉:“!!!”
她睁大了眼睛,隔着一道玻璃朝他直瞪眼。
他在电话里都能听到她倒抽气的声音。
许棉却想想不对:“你一本护照可以在同一天订多家酒店?”
霍江逸笑笑,从容道:“和护照没关系,有钱就行了。”
许棉的手机震了震,沈长青的电话来了。
她朝落地玻璃那头示意了一下,接了沈长青的电话。
沈长青:“是订在维港旁边的凯悦,你就跟你同事尖沙咀好了。”
许棉:“好的,谢谢师父。”
得到了确切的地址,许棉回咖啡店。
她坐下后语气轻快道:“住尖沙咀的凯悦,你不用订一堆酒店了。”
霍江逸笑,有点不忍心告诉她答案:“已经订好了,你电话回家的时候。”
许棉想想不对:“你怎么订的?一个电话就能搞定所有酒店?”
霍江逸:“给其中一家五星电话,订一下,然后告诉他们我不一定住那里,可能住别的商圈,他们就懂了,会内部联系其他四星和四星之上的大酒店,让他们给我想办法留房。”
许棉:“……”
有钱真是了不起啊,资本大佬订酒店的姿势都这么高超。
她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压压惊。
可一想到今年过年可以跟他一起,口中咖啡的苦都被心里的甜浸没了,只留醇香于口中,一路从舌尖流淌进心田。
好期待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