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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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一时间, 霍家。

    老爷子的忌辰, 亲戚们再忙都会在这天来霍家大宅。

    连霍江逸都不必偷偷回来,正大光明地走正门进, 以霍家二少爷的身份招待亲友宾客。

    家大业大,规矩多是必然的,连忌辰都有仪式和流程要走。

    这期间霍明慎夫妻也一改对霍江逸的态度, 父母兄弟一起忙碌,待得午宴之后, 关系没那么亲近的亲友都道离开, 霍家大宅才渐渐恢复素日的安静。

    霍江逸在午饭后去看了看霍奶奶, 老太太睡下后他才出来。

    门口,霍明慎的秘书一直等着。

    见霍江逸出来了,秘书赶紧过去请:“霍总有点事,先去公司了,太太在书房等你, 有点事想和您商量。”

    霍江逸看了那秘书一眼, 边往前走边道:“老大呢?”

    秘书犹豫了片刻, 才道:“霍总也不在。”

    霍江逸闻言冷嗤, 当着秘书的面也不掩饰。

    这一家人可真有意思,当父亲的总不出面,留下问题让女人来,当母亲的要点事,还得悄悄背着大儿子,不想透露半点风声。

    秘书那边开始顾左右言它:“那明天在嘉兰丽诗的家宴, 二少爷去吗?”

    嘉兰丽诗,今年果然是在霍江纵的地盘上过年。

    去,他当然要去。

    不过不是为了什么家宴。

    他没吭声,秘书以为他又不去。

    等到了书房,秘书便走了。

    霍江逸推门进去。

    书房里,霍夫人正坐在窗下电话,见他来了,示意自己马上就好,让他先坐。

    霍江逸在沙发那儿坐了,和霍夫人隔了一整个茶几长度的距离。

    当妈的继续讲电话,做儿子的用茶盘上泡好的热水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霍江逸从在国外,海城方言早不会了,只是还能听得懂。

    就一杯绿茶、两口喝完的时间里,他听到霍夫人在电话里和人约好了下周的太太团活动、下下周的牌桌、下下下周农历年期间的走动,以及二月底哪家儿子的婚庆该包多少钱。

    一个富太太,比上班的人都忙。

    终于,霍夫人挂掉了电话。

    霍江逸没有嘲讽女人的习惯,但对着自己的母亲,有时候却很难控制住。

    他轻嗤了一声:“难为你了,忌辰没结束还要给自己安排这么多活动。”

    霍夫人隔着一张茶几看他,默默调整呼吸。

    霍江逸把手里的茶杯放下,靠坐回去,等着。

    霍夫人沉默地凝视了他好一会儿,用自认为缓和的、商量的语气道:“过年后回来吧。”

    霍江逸看着她。

    中年女人生活优渥,五十多岁看着只有四十岁的样子,皮肤白净,连皱纹都没有,老态却沉淀在眼神里,看人的目光总带着观察的审视和不赞许。

    “理由。”霍江逸也不兜圈子。

    霍夫人为他这傲慢的口气皱了皱:“你是我儿子,我这个当妈的让你回家还需要什么理由?”

    霍江逸更直接:“没有回来的必要。”

    霍夫人又开始调整呼吸。

    太难了,他们母子之间沟通实在是太难了。

    “你就这么想离开吗?”当妈当到这个程度,霍夫人有时候也觉得非常无力。

    她和霍明慎真的什么手段都用过了,可他们的这个二儿子就是软硬不吃,死也不肯回家进集团工作。

    这次断开经济支持一开始也是她的主意,是不得已想出的办法。他们都觉得只要没钱了,没有支持了,霍江逸想做的事情做不了了,他一定会低头回来,却不想他公司不开,人都没影了,要不是秘书还能个电话联系上,他们连他在不在海城都查不到。

    于是渐渐意识到,这个二儿子,恐怕比他们想象中的有底气,羽翼怕是也早在成长的过程中、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逐渐丰满了。

    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当然,可怕的点不在于儿子翅膀硬,而在于翅膀硬了不听家里不听父母的话。

    更可怕的是,这样的儿子竟然还不止一个。

    “家里现在需要你。”霍夫人决定直率一些,不兜圈子。

    霍江逸没什么表示,只眼神示意他在听。

    “你父亲几年前在东南亚开了几个厂,不怎么赚钱,半死不活地吊着,也没有关。前几年交给你哥一起去管了,本来没当回事,半年前才发现他竟然关掉了那些厂,改做基建设备的厂房。”

    霍家早年做食品发家,以集团形式发展之后也涉足多个产业,如果为了自身发展或者从赚钱方面考虑,关掉东南亚那边几个半死不活的食品厂其实没什么,改做其他的也没什么,可要命的是,那些厂如今却成了霍江纵名下的产业。

    而这只是个开头。

    工厂,仓库,供应商,供应链,霍江纵就像个日夜不休、孜孜不倦的猎人,将上下游赚钱的产业尽数猎入自己的口袋中,从集团中神不知鬼不觉地剥离了很多赚钱的项目。

    近期,他甚至准备拍下园区一个开发失败后再次拿出来做二次拍卖的地块。

    没人知道霍江纵到底想做什么,但明眼人至少都能看出来,那块商用性质的地在经历第一次的开发失败后也很难做二次开发,没有开发价值的商用地块拿来做什么?赔钱用的吗。

    “没有银行会为了那种地贷款给你哥的,审核都通过不了。可你哥竟然抵押了自己名下好几个公司来做贷款。”

    “所以呢?”任何话题总有重点,霍江逸听了半天没听到重点,便提示霍夫人挑重点地。

    “那块地很大,园区政府从中协调,主持这次的二次拍卖。卖家只有一个要求,不分割卖,那块地必须一口气全部买走。你哥钱不够。”霍夫人道。

    这是个关键,但还不是重点,重点一定不是霍家长子买地钱不够这么简单。

    “你哥钱不够,你爸本来松了一口气,觉得买不了他就不会瞎折腾了,结果你哥竟然找了其他途径来凑钱。”霍夫人急道。

    重点来了——霍江纵要砸钱买地,霍家不肯但显然拦不住,接着发现钱不够,霍家松口气,霍江纵却又有了其他途径凑钱,霍家彻底慌了。

    霍江逸:“其他途径?”

    霍夫人着着,眉头都皱了起来:“他应该是准备订婚或者直接结婚。”

    霍江逸有点意外:“联姻?”

    霍夫人:“不,不是联姻,就是当初的那个婚约。”

    霍江逸想了想:“我只记得许家是名门之后,不是什么富豪家庭。”

    霍夫人抽丝剥茧地着真相,听的人很淡定,她自己却越越崩溃:“是你爷爷的遗嘱!”

    谁能想到,眼看着大儿子买地买不了了,最后却冒出一个遗嘱,还是去世的老爷子留下的遗嘱!

    一般像霍家这种大家庭,都会有家族信托基金,老爷子生前也立有遗嘱,一部分是比较直接的,比如死后什么东西给谁,某些钱财资产怎么分,而信托基金里的那部分,却是有条件的。

    而与信托基金挂钩的遗嘱,老爷子去世之后律师基本都交代清楚了,家里没人不知道,大家也都以为就那么多,没有遗留的部分,却不想竟然还有一条和婚约挂钩的遗嘱。

    这个遗嘱起先谁都不知道,老太太也一样,除了律师。

    霍江纵却不知通过什么手段从律师那里听到了。

    而这个遗嘱就是——

    “你和你哥,谁履行婚约,谁就可以一口气多分至少五个亿。”

    “你哥多了这五个亿,就能去拍那块地了!”

    重点终于完了,霍夫人心累地靠在沙发扶手旁,手掌心撑着额头,调整心绪。

    霍江逸却仿佛在听一个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闻言只是消化了几秒,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又道:“看来爷爷生前很看重许家和许家那位姐。”

    霍夫人平息着心情,抬眼,目光幽幽地落在他身上:“那是一定的,难听了,你爷爷年轻时候不过是许家的车夫,受了许家恩惠才读书识字做生意,你奶奶和许家的老太太是闺中好友,年轻时候看中了你爷爷,也是许家给你爷爷做了担保还给你爷爷撑腰,要不然你奶奶那样的大家闺秀,怎么可能嫁给一个车夫。”

    霍江逸对这些事所知不多,但也曾经听家里的老太太念叨过,是两家早在子女这辈就想订个婚事,亲上加亲。可惜许家的独女、许姐的母亲出国读书的时候爱上了一个同窗,霍明慎又大男子主义,和许家的女儿不太对付,这才作罢,把婚约从子女辈挪到了孙子辈。

    其实许家很早就从名门落寞了,到霍明慎和许姐的母亲这代,也是霍家强过许家,按照霍明慎自己的意思,这婚事他其实瞧不上,最好不要,最好没有,他两个儿子,谁稀罕娶许家的女儿。

    霍江逸如今猜测:老爷子约莫也是心里明白这点,知道自己一旦不在了,儿子孙子不会把许家当回事,更不会把这婚约放在心上,这才有了这样的遗嘱,还在遗嘱里增加了金额如此大的砝码。

    且他估摸着,老爷子既然有这样的安排,可能不止五个亿这么简单,结婚、聘礼、生儿育女上面,怕是都有钱拿。

    姜果然还是老得辣。

    可霍江纵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个遗嘱的?

    最近?

    还是更早?

    想到几个月前两人在老太太那里争论婚约谁去履行,再想到不久前他替这位大哥拍下的用来送给许家姐的清代围棋罐,霍江逸唇角勾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霍江纵,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现实,从来没有变过。

    “那位许姐早就来海城了,你哥她自己过来的,可我怀疑,会不会是你哥把她接过来的。”霍夫人缓缓地着,焦虑都写在眼尾:“现在遗嘱的事还不明确,律师没有表态,我们也不知道到底是订婚分钱还是必须得结婚,但是有一点可以确认,你哥只要凑到钱,一定会拍那块地。”

    霍江逸淡定地坐着,直视霍夫人:“于是你找我,告诉我这些,最好我能先下手,赶在老大之前去和那位许姐结婚。”

    霍夫人看着他:“我知道你不愿意,也知道你出国念了那么多年的书,肯定比你哥向往什么恋爱自由婚姻自由。可这次情况真的不是开玩笑的,我们谁都不知道你哥买那块地要做什么,你爸他们都觉得他疯了,赔本的事情也做,这种钱也敢砸。”

    着着,她甚至挪了位子,坐到靠霍江逸旁边的长沙发上:“你爸也了,只要你这次帮家里,不让你哥去买那块地,以后你想做什么都行,哪怕你要开拍卖行都可以。”

    霍江逸静静地听着,闻言轻轻笑了笑:“听起来条件很诱人。”

    霍夫人和儿子斗智斗勇这么多年,看他这个表情就知道他根本没搭理这些话,咬咬牙,她沉声道:“你奶奶你在外面谈了个女孩子。”

    霍江逸神情不变,唇角的笑意渐渐冷了:“霍太太。”他每每这么喊自己的母亲,便是彻底抛开母子关系,划分两人阵营的时候。

    不是他这边阵营的人,他从来不客气。

    “我劝你,后面的话,想清楚再。”他看着面前的妇人,缓缓地警告。

    霍夫人本来已经够头疼了,此刻更是太阳穴直跳,可霍江逸的这个态度反而让她明白,二儿子很在意外面那个女朋友。

    她抓住了这点,放缓语气,用请求的口气道:“只要你同意,只要这次阻止你哥拍那块地,你以后想干什么干什么,想和谁恋爱就和谁谈恋爱,哪怕结婚也可以,无论是什么样的女孩子,我们都接受。”

    霍江逸忽然笑了:“得好像我不能想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想和谁结婚就和谁结婚一样。”

    霍夫人用过来人的语气坚定道:“你当然可以,但你的女朋友不能。”

    母子对视,互不相让。

    “你刚刚让我考虑清楚再,那妈妈现在提醒你,后面我的这些话,你务必一字不落地记清楚,今天回去后好好想想。”

    霍夫人一字一字缓缓道:“你的女朋友,无论她怎么看待你,有多爱你,你记住一点,她有家人,有父母,有亲朋好友。恋爱,你可以一个人和她谈,结婚,你永远必须面对她的家人,而她,也会做好面对你背后这个家庭的准备。那个时候,你难道要看着她的眼睛,告诉她,你没有父母,没有亲人,结婚男方不出面,没有人吗?她会怎么想,她的父母又会怎么想?”

    杀人诛心,也不过如此了。

    这诛心的活儿由自己的母亲来做,更是别有一番奇妙的感受。

    霍江逸的眼神彻底冷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