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吴议朝门口看去,果然是李璟那孩子,正手脚咋呼地从门槛上翻过来,和这屋子的主人目光猝不及防地相撞,瞬间呆滞成了一座石头人,傻里傻气地愣在了原地。
“怎么?”吴议托了托自己的下巴,难道是长出胡子来了?
李璟有些陌生地盯着他,眼神怯生生的,好半天,才糯糯地开口:“地公老爷……你怎么变了样子啊?”
“这个嘛……”吴议病情颇有起色,脸上皮肉稍微见长,渐渐显露出原本清秀端正的样子,“你爹没教过你,神仙都是会九九八十一变的?”
李璟飞也地跑到他身边,仰着脑袋,捧着张脸认真地盯着吴议的脸:“我爹爹神仙呢,都是不会老,不会死的,可是爹爹以往请的神仙,都长着老长老长的胡子,长好多好多的皱纹。”
一边着,一边往自己脸上胡乱比划着,爪子糊弄了半天,活似个舔爪子洗脸的猫咪。
吴议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脸颊:“你爹的话你倒是记得清楚,那你怎么不听话又跑出来玩?”
“我才不是跑出来玩的……”李璟鼓着腮帮子含糊地反驳,“是爹爹让我来请你去我们家的。”
“骗人呢家伙,你爹怎么会放心让你一个人过来?”
“真的!”李璟踮起脚尖,急得直扑腾,“爹爹侬系奸人不露相,请你来我家次胡饼……呜呜。”
皮薄肉嫩的脸给吴议挼在手里揉扁搓圆,手感软糯,质地滑嫩,正经像以前他每天早上都要来一屉的灌汤笼包。
再捏一下,戳两记,放在掌心呼撸够了,才心满意足地拍拍手。
“不实话?”
露了馅的包子鼻子一抽,作势就要哭给他看,酝酿好的哭腔还没嚎出声来,便被吴议拎起了嘴角——那双微带笑意的眼睛静静地睨着他,平和的眼神里带了一丝显而易见的威胁。
这种感觉,李璟很熟悉。
每次生病发热的时候,那些大夫哄他喝那些又苦又涩的药汤的时候,就是用这种看似温和无害的眼神注视着他的。
本来气势汹汹的哭嚎一下子就弱了下来,化作春风细雨的一抽噎:“我娘已经大好了。”
看来李素节也不算太迂腐,吴议倒对这位听言纳谏的李老爷多了几分估量。
“那你还来找我干什么?”
“……吃胡饼。”李璟眼里泪光一闪,这回是货真价实的委屈了,“我爹爹教过我,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所以我藏了几个胡饼留给你,你跟我去拿吧。”
明明也算个公子少爷,开口闭口就是胡饼胡饼,吴议不禁对李府的经济实力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李璟鼻子抽抽噎噎,一副要哭又不敢哭的样子。
吴议只好俯下腰,摸出一方干净的白巾在他湿漉漉的鼻头上擦擦:“擤鼻涕。”
包子鼓着脸颊用力擤了擤,眼泪鼻涕一块挤出来,脸振得通红,总算露出点孩气。
吴议细致地替李璟揩干净脸,将白巾挂在李璟窄窄一条腰带上,顺手把掌上那点水迹擦干净了。
“那你爹爹有没有教过你一个词,叫做食言而肥?”
李璟仰头望着他,诚实地摇摇头。
“这个词的意思呢,就是要是不信守承诺,就会变得很胖很胖,我既然已经吃了你的胡饼,答应了你的要求,救你的母亲就是我应该做的。”
他微微一笑,继续跟朋友胡扯东西:“你看我这么瘦,就是因为从不食言,所以你也不必感激我。”
李璟半信半疑地揉揉红了尖的鼻,把吴议的话用心琢磨了一套,好像得也很有道理。
正在一大一两个人在门口对视的时候,后门突然吱呀一响,一记脚步碾过落木,惊得李璟兔子似的窜到吴议背后。
来人正是李素节。
他目光往里浅浅一探,就瞧见自家儿子整个藏在吴议的后面,光探出一张雪白的脸,濡湿的眼睛浸着水光,显然是怕极了。
他方意识到自己脸色也不大好,抬手摁了摁额心,试图把严肃的表情抚平开去:“璟儿,你出来,我不用戒尺你手心。”
这种古往今来就没实践过的空口白条显然没有半点可信度,李璟揪紧了吴议的衣角,态度坚决地摇摇头。
看着这对父子大眼瞪眼的样子,吴议默不作声地叹一口气,反手一绕,揪着后领轻而易举把东西丢猫似的掷出去。
李璟半摔在父亲的鞋面上,被拦腰抱回臂膀上,李素节看在吴议的面子上,倒也没立即发作,只轻轻敲了敲儿子的脑门算给个教训。
“儿年幼无知,给仙人添麻烦了。”
“我没有!”李璟扭糖似的在父亲怀里呆不住,挣着脖子往外爬,“我是来请仙人吃胡饼的,不是爹爹教我的要知恩图报吗?”
童言无心,落在耳里却像是他老爹自己言出不行的意思了。
李素节神色一僵,讪讪扯了扯嘴皮,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
实在不是他没心没肺,李府已经潦倒如斯,他琢磨了好几天也没想出个能拿得出手赠给吴议的东西。
御赐的玩意儿都是登记入册动不得的,他还时刻预备着要被抄家,老年头的雕花红木桌上常年只清汤白水二两饭,自己家都快揭不开锅了。
吴议横眼一瞥他欲言又止的神色,心里明镜似的,知道他家窘迫,顺手拈来个台阶给李老爷下。
“你既然这么想报恩的话,就替我做一件事情吧。”他目光一错,望向李璟,“这个时节水塘里应该有许多蟾蜍,你让你家仆人替我捕几只来,只不过蟾蜍皮上有毒,只能用网抓捕,不能用手碰。捕好之后装在桶里,放太阳底下晾干。”
李璟仔仔细细地听着,一字一字记在心里,用力点着头。
李素节漂泊多年,心界不宽,眼界却不,一下便听出了其中关窍:“仙人可是要炮制蟾酥?我听这一味药材剧毒,不知仙人用的是哪一张方子?”
吴议心下一亮,指不定这个李老爷还真能帮自己一把。
“此方剧毒无比,但是一张救人性命的绝方。”他敛起笑意,郑重其事,“除了蟾酥,我还需要别的几种药材,您能帮我找到吗?”
吴议口中的药材,最要命的就是蟾酥和砒|霜这两样,蟾酥还可炮制,砒|霜就难制取了。
李素节五指收拢,手里菲薄一张纸片嚓嚓作响。
上头的字是歪七扭八旁逸斜出,倒很有几分太医作方的狂放风骨,李素节侧耳旁听,外加吴议一番解释,才勉强看懂了这张别字漫天的药方。
“我朝自太宗起便明令禁止销行毒物,购买也须有太常寺遴选出的大夫拟出药方。”他凝目片刻,视线落在吴议皮包骨头的面颊上,“仙人也是个中好手,难道没有认识的官学大夫吗?”
吴议捡了张经年累月磨得光滑蹭亮的黄花梨木椅坐下,微微喘了口气,心底透亮,李素节邀他入府商议,多少是有些放心不下的意思。
“若我有门路可走,也不必麻烦您了。”他敞明了话头实话实,没有一丝藏掖的意思,“实不相瞒,我并不是什么仙人道士,只不过略通医术。这张方子,也是用给我自己的。”
李素节眉心一跳,压不住讶异的神色:“你自己用这么毒的方子?”
吴议神色淡如平常:“毒、药本来一脉相承,夏用人参就是毒,砒霜蟾酥用得恰到也是药,地上的泥土,田里的蚯蚓,河边的水蛭,都能炮制入药,又何所谓毒方呢?”
这话来轻巧,里头包含的见识却远非穷乡僻壤一个少年郎能所得的。
李素节目光一沉,头一次用认真的眼神量眼前这个惨瘦细弱的少年——疾病压弯的脖颈细如一片枯木,却撑起一颗清醒而冷静的头颅。
若非绝症拖累,此人必成大材。
他依旧保留着李唐皇室锐利而精明的眼光,只一瞥便看出吴议一对瘦弱肩膀上担着的无限前途。
当今帝后都是尊医重道之人,能人术士在大明宫中颇有一席之地,若他今时投之以桃,或许来日真能指望他挽回一家性命。
他在心中掂量利害,当即有了决断。
“你跟我来。”他放下一窗竹帘,转身走进内屋。
吴议慢摇着步子缓缓转进内屋,李素节已经从一截书柜里取出一枚雕琢细致的紫檀木匣,他抽开匣盖,赫然露出一盒盐沙似的白粉。
吴议从他手里接过盒子,放在鼻下用手掌微微一扇,扑来一阵苦杏仁的气味。
“这是……家父家母所赐。”
李素节本想挑明身份,又不愿自己这幅穷困潦倒的境况辱没了李唐皇室的尊名,唯有晦涩地一笑,唇齿泛出苦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