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雷霆震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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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到半日的功夫, 太医丞郑筠已领着三位专精外科的太医从数十里外的太常寺奔赴猎场, 与之同来的是一拨京城内颇有名气的大夫。

    临设的太医署一时人满为患,生徒们只敢唯唯诺诺地缩在后院里, 透过偷偷掀开的窗柩, toukui这些大名鼎鼎的名流圣手。

    “喏,你瞧见没, 那就是郑筠,当今太医丞大人。”严铭挤在一堆生徒前面, 指给吴议看,“听他曾师从孙思邈, 从太宗时便已经是太医丞,就连孙启立都要叫他一声师兄呢!”

    吴议顺着他的指尖望去,果然瞧见一个鹤发童颜、精神奕奕的老者,正举着拐杖指着陈继文, 声如洪钟地教训他。

    “沛王伤了几时?你医了几时?连殿下基本的症结都找不到,胡乱用药, 误人性命!若太宗还在,早已赐你一族死罪!”

    陈继文毕恭毕敬地俯身听训, 不时低声附和:“老师教训的是。”

    “难怪张起仁脾气古怪凶悍,这都是跟郑老先生学来的吧。”严铭看得目瞪口呆,原来一贯出不了任何差错的太医老师在自己的恩师面前也和他们一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吴议忙“嘘”了一声:“且听郑博士什么。”

    太医丞郑筠骂得面红耳赤, 唾沫飞扬, 不多时便已精疲力竭, 陈继文低眉顺目地扶他落座,接着便后退两步,弯腰立耳,继续乖乖挨骂。

    不多时,便有一人分拨众人,款款走来,朝郑筠恭敬行一礼:“学生来迟了。”

    郑筠眼珠微微一动,仍双手拄杖,面如冷霜,凌人气势扑面压来:“你有什么见解没有?”

    张起仁略一顿,随即娓娓道:“沛王殿下的疾病非同寻常,照臣看来,此症看似在表,其实在里,胸阳不足,客邪乘于阳位,闭塞清旷之区,气机不畅上逆,肺气升降受阻,故胸痛气促。”[1]

    “还算有点功底,眼下沛王用着什么药?”

    “暂且用着瓜蒌枳橘汤。”

    郑筠总算面色微霁:“还不算糊涂透顶!”又斜眼量了陈继文一眼:“别拘礼了,都是老骨头一把了,再弯,就真直不起来了!”

    陈继文这才扶着腰站起身,依旧神情肃穆地立在一旁。

    堂内一时寂静,唯有数声雁鸣遥遥传来,刺破一片相顾无言的沉默。

    严铭压着嗓子,轻轻道:“沛王殿下到底是什么毛病?怎么连太医们都束手无策?”

    不仅是他,其余生徒也用眼神彼此迷惑地对视着。

    在漫长而枯燥的从医生涯里,不拘老少,不论出身,他们都还是刚刚入门的年轻人,而这些传师授业的太医老师们仿佛端站杏林顶上,妙手回春,无所不能。

    能让这些圣手大师都面面相觑的,又是什么疑难杂症?

    吴议微微叹一口气,不动声色地在心里吐出几个字。

    张力性气胸。

    他虽没临场问诊查体,但从之前细碎的叙述看来,这位年纪轻轻的沛王殿下十之八九已罹患这种了在古代治愈率极低的疾病。

    张起仁他已经“病入脑府”,就表示他已经出现了肺性脑病,如果再不处理,很快他们就都要为英年早逝的皇子披麻戴孝了。

    “沛王眼下气瘀于肺,有进无出,药汤只能治标,不可治本。”

    张起仁的声音低沉却稳重,却如一枚沉坠的石子,在一潭死水中惊起一圈涟漪。

    与张、陈二人同伴而列的刘太医拱手道:“禀告太医丞,臣亦脉诊查体,确是厥证急发无疑。只是此番病势凶险,学生等实在束手无策啊……”

    郑筠扶着拐杖站起身,极用力地往地面重重一击。余音震荡,他微弓的身躯仿佛有千钧气势,众人面上皆是一惊。

    郑筠环顾一周,缓缓道:“老夫也承认,从古至今,没有哪一本医经这病的治疗办法。可试问哪一味药材,哪一种方剂,哪一种针法,不是从无到有?难道在场的列位英才只会死记硬背、墨守成规,连一点办法想不出来吗?”

    他沉吟片刻,声音愈发铿锵:“在场诸位都是历经千锤百炼的国医圣手,岂可固步于前人之基业,自封于今时之成?老朽今日就陪你们一起挑灯钻研,誓要保全沛王殿下!”

    郑筠一言既出,整个太医署不敢轻慢,一时间前院后院灯火通明如白昼,映照出一片脚步纷乱的长长影子。

    守库侍卫亦不敢懈怠,强撑着眼皮守在书库门口,却见张起仁负手而来,忙请了礼:“张太医又来了。”

    张起仁匆匆“嗯”了一句,便径直走进去,没去寻医书,倒翻出一本《三国志》。

    没翻几页,便见《华佗传》这一章人折出痕迹,他心下一动,又从后往前翻了数页,果然见到那句“刺不得胃管,误中肝也,食当日减,五日不救”被人翻折起来。

    “肝”字底下还歪歪扭扭批了一笔,改成了“肺”字。

    张起仁忙去问那侍卫:“你可知道近来谁来看过这本《三国志》?”

    侍卫何曾懂什么史册典籍,只讪笑着答话:“您老笑了,我哪里知道人家看的什么书啊,要今天来过的,只有一个您的学生,好像是叫吴议的。”

    “吴议?”张起仁微微一愣,没想到与他想法不谋而合的倒是他这个才入学的学生,不由兀自笑着摇了摇头,“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侍卫一向知道这位老太医生性古怪,喜怒无常,见他愁眉苦脸地进去,满脸笑意地出来,只当他寻着什么灵方妙计,也哈哈着陪着笑了两声,目送他远去。却见张起仁没往前院,倒是走去了后院的方向。

    侍卫揉了揉眼,莫不是自己眼花了?

    后院里此刻已挤满了不能安寝的生徒们,他们虽无权干涉沛王的疾病,却也得陪侍着太医博士们不得休息。

    正蚊子哼哼似的低声抱怨,不知哪个门口的惊叫一声“张起仁来了!”,便都如秋后的寒蝉突然地噤声不语,陷入一片死水似的沉默。

    张起仁无心理会这些动作,只冷冷地环顾一周,却并不见吴议的人影。

    他轻咳一声:“吴议呢?”

    众人只当他是心血来潮查人的,目目相觑地不敢替他分辩,只有严铭把牙一咬,往前一靠,拱手道:“回张太医的话,吴议他……他如厕去了!”

    “如厕?人有三急,倒不怪他。”张起仁也不追问他,反把手一抬,指向严铭,“这里灯光黯淡,你替我点一盏灯来,再备好纸笔。”

    “啊?”严铭刚松了一口气,以为他老人家就甩膀子走人了,没想到他这意思,是要在这里安营扎寨,等着吴议回来了?

    张起仁脸色一变:“怎么,老夫连人都使不动了?”

    严铭忙“不敢不敢”地应了半天,硬着头皮给张起仁备好笔墨纸砚。

    张起仁竟也不挑地方,随便拣了个书桌就稳稳坐下,面着灯火掩映的窗柩下疾笔书写,留给众生徒一个挺直瘦削的背影。

    张起仁这位阎魔爷三更半夜地镇守着,生徒鬼们侍立其旁,哪里敢偷懒犯乏,都用埋怨的眼神无声地讨伐严铭:让你扯谎,这下可好了,谁也别休息了!

    严铭更是冷汗涔涔,眼看着红烛烧尽,堆出蜡山,一个时辰已经悄无声息地过去,张起仁却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只一抬手,吩咐道:“你再替我点一支蜡烛。”

    吴栩第一个站不住了:“张太医,吴议违规出门,不在后院侍奉,是他的过错,所谓法不责众,还望您老明鉴秋毫。”

    张起仁头也未回:“严铭不是他如厕去了吗?”

    众生徒都已站得乜斜倦眼,摇摇欲坠,纷纷附和起张起仁的话:“哪有人如厕去一个时辰的?

    严铭与吴议一贯交好,可见是他在扯谎!”

    严铭急得青筋冒起,满脸通红,却也不好分辩,只在心中默念着让自己那位不翼而飞的贤弟赶紧回来。

    闹哄哄吵了一阵子,张起仁才停下手里的笔,负手立起,面色冷肃。

    “郑公、孙公年逾古稀,尚且挑灯夜读寻药觅方,尔等正是青春少年,却一贯的不思进取。什么叫法不责众?让你们陪着我们这些老骨头挑灯夜读,就是责罚你们了?”

    此话一出,如寒夜里的一阵凉风,迅速地吹灭了众人眼里的星星怒火,以吴栩为首的生徒们纷纷垂首侧立:“弟子知错,愿效太医老师。”

    张起仁冷哼一声,问严铭:“现在什么时辰了?”

    严铭道:“寅时了。”

    “寅时万物苏醒,天地长明。”张起仁轻轻扫了眼淡白的天际,喃喃道,“也该回来了。”

    话音才刚落下,便听见吱呀一声,侧门心翼翼地开了条半人宽的缝,钻进来个身量细瘦的少年。

    严铭暗自斜眼看去,不就是他彻夜未归的贤弟吴议吗!

    吴议正捏着手脚悄悄进来,才探进半边身子,便觉有数道灼灼的目光烧到自己身上,其中夹杂着一道冷如冰霜的视线,从他微带倦色的面庞一闪而过。

    吴议下意识地一抬头,便立马垂下去,恭敬道:“学生见过张博士。”

    张起仁也不急着发怒,淡淡道:“夜深露重,外面很冷吧?”

    吴议正欲答话,却见严铭站在张起仁后面,挤眉弄眼地示意他,心里一动,忙道:“此处阳气颇重,能驱寒辟邪,也不算冷。”

    张起仁寒声道:“这么来,你这一夜都在这里待着,从未外出?”

    吴议见他脸色难看,心中叫苦不迭,他只是趁人多事杂翻墙出去,找点材料,哪里知道本该在前院的张起仁又找上门来,还把他堵了个正着。

    “学生的确出去了。”吴议拿捏不稳他的意思,只能硬着头皮实话实话,“学生在医经上看到一个法子,觉得尚有可行之处,于是漏夜去寻所要的材料。”

    “既然想到法子,为什么不先上报给博士?”

    吴议思忖片刻,还是坦白道:“此法过于凶险,学生不敢直接回报,所以想现在别处实践一番。因沛王病急,拖延不得,才漏夜出门,还望博士恕罪。”

    张起仁深深望向他,却不问他其中详情,反另提起一个话头:“你之前在书库看得是那本《三国志》?”

    吴议不敢隐瞒:“是。”

    “你都看了些什么?”

    吴议坦诚道:“学生看到《华佗传》里讲徐毅患病的故事。”

    “又如何?”

    “徐毅患的是胃病,针师施针,行针过深,戳入肺腑,才导致徐毅不治身亡。”吴议掌心微潮,声音仍然镇定,“针法既能救人,也能杀人,学生看了这个故事,实在感到心惊胆寒。”

    张起仁听他完这席话,缓缓一点头:“针法如药材,用得好就是妙方,用得不好就是杀器,你们都得时刻铭记于心。”

    众生徒纷纷称是。

    张起仁这才转向吴议,正色道:“披上衣服,随我去见沛王。”

    吴议不敢多问,来不及擦干一夜在外的霜露,便捡起衣裳,在众人意味深长的眼神里跟着张起仁走了出去。

    ——

    此时天色尚早,穹顶泛着深蓝,稀疏的星光与初升的朝阳揉出一片绚烂温柔的彩霞,淡淡挥洒在行人睡意朦胧的脸上。

    吴议却无心欣赏这片朝阳美景,背着药箱子脚步匆匆地跟着张起仁身后,这算是他在这个时代的第一次“临床见习”,只可惜对象是皇子,看的病是绝症。

    而带领他的老师正走在一步之遥的前面,背影瘦削,脚步沉重,虽然两手空空,却仿佛压了千斤的担子在肩头。

    两人一路无话地走到沛王住所,看门的侍卫并太监满眼血丝地请了二人进门,张起仁摆摆手,示意他们下去。

    飞快地穿庭而过,张起仁在庭中一株落叶翩跹的大树前驻足而立:“知道这是什么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