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铤而走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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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议仰头看去, 唯有三两浅黄的叶片飘然落下, 细细的叶柄垂着团扇般秀气的叶,安静悄然地在立在枝头。

    “回博士, 这是银杏。”

    “这树, 爷爷种下的种子,要孙子才能看见开花结果, 故此又叫子孙树。”张起仁声音微哑,抬手指树:“银杏虽美, 果实却恶臭袭人,是以宫中有银杏处, 一经开花,便马上摘除,这样便可不受臭味之虞。”

    吴议隐隐猜到他话有所指:“学生受教。只不过银杏生来虽雅致,却结不出好的果实, 这样的花树寓意不祥,为何不连根铲除呢?”

    张起仁颇宽和地一笑, 缓缓摇头:“孽根深重,除之不尽啊。”言罢, 长叹道:“沛王之疾,肖似此树啊!”

    吴议眉头微蹙,神情淡去:“沛王之疾起病已久,反复无常, 兼之陈太医时常用药调理, 反而把症状压了下去。他的病况譬如此树, 看上去温和无害,爆发时来势汹汹,其实病根深重,早就此次跌马之前。”

    见张起仁沉默不语,吴议才放心地继续下去:“但也正如银杏,结果虽然恶臭恼人,但总不至于无法可解。”

    张起仁斜睨他一眼:“下去。”

    吴议目光穿破重重落叶,落定在深扎入泥的树根上,半响,才郑重吐出四个字。

    “斩草除根。”

    张起仁神色一凝:“这银杏自太宗时已昌盛不衰,想要断根,恐怕并不容易。”

    “不是不容易,而是不敢下手。”吴议道,“除木拔根,势必会捣毁土地。”

    张起仁眼底闪过一丝赏识,颔首道:“正是这个道理,若因失大,反而不明智。”

    “只要悉心保养,土地也不是不能恢复。”

    张起仁不由含笑,眼底却是一片肃穆:“得不错。你的确很聪明。”

    吴议不禁心下一沉,这哪像夸人的话。

    “学生谬论了。”

    张起仁既不答他,也不反驳,过了半响,才抛出一个令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

    “知道我为什么让你跟我过来吗?”

    吴议沉默片刻,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因为我和老师想到了同一个法子。”

    年轻人,到底还是藏不住锋。

    张起仁笑着摇摇头,目光却远远望向层层杏叶后的蔚蓝天顶:“我今天带你来,是为了让你瞧瞧这银杏树——不亲自瞧瞧,你又如何知道它长什么样子。”

    两人方才拿银杏机锋,论疾病,吴议登时明白了老师的意思。

    他自负苦读十数年,在科技发达的现代医疗里浸淫数年,对这些广为人知的疾病早已烂熟于心,那些症状体征更是信手拈来,单单从太医们的只言片语,甚至连沛王的鼻子眼睛都没见着,就轻易做出了诊断。

    他犯了行医的大忌。

    “我是要你亲自来望闻问切,诊断疾病。你要记住,不管你多么饱览群书,知识丰富,或者广阅百病,经验深厚,都不可以凭别人的话做诊断,更不可以凭空去开方治疗。你很聪明,但也聪明过头了。”

    张起仁语气冷肃,一字一句重重扣在耳膜上,直震颤到他心底。

    吴议一时气血上涌,脸色却苍白如纸,朝这位老迈而清明的师长深深鞠了一躬:“学生受教。”

    这一回已不似方才的碍于礼节,是真正心悦诚服,受到教训。

    张起仁抬手摸了摸他的头顶,亦卸下刚才的严肃庄重,微微笑道:“行了,你就随我进去看看沛王殿下吧。”

    ——

    沛王李贤,武则天的次子,他富有争议的身世和短暂**的平生都涅没于隐秘的史料和无尽的争斗中,仅仅给后世留下一个年轻而仓惶的背影。

    传闻他是韩国夫人与唐高宗偷情而生的儿子,因此一生为武后厌弃,这些流言蜚语便似茶余饭后如期而至的蝇蛾,终日在长安的大街巷里嗡嗡流传。

    可在吴议眼里,这位年仅十五的皇家少年不过是个可怜的病人,雪白了脸色辗转病榻,不停从紫绀的唇角里溢出急促的喘息,仿佛为了证明他还活着。

    张起仁屏退了左右照看的值班太医,独留贴身伺候的王妈妈在旁关照。他揭开李贤身上的被子一瞧,只见他全身布满大汗,左侧胸膛鼓胀起来,连带脖颈锁骨处都鼓起数个气肿。

    李贤每呼吸一次,都像是牵动了个千斤的坠子,累得不住地颤动。

    张起仁一边垂下手去切脉,一边唤吴议过来:“你来瞧瞧。”

    吴议忙贴过去,他用的是现代西医的一套查体的方法,一摸李贤气管偏歪,皮下气肿,心里就有个分晓。

    接着用左手中指横在李贤胸肋之间,右手微蜷,独用中指指尖轻扣摁在胸上的左手指节,果然传来一阵空空的鼓音。

    这套标准的叩诊手法还是十八世纪才出现的,唐朝的中医当然是见所未见,就连一贯淡定不惊的张起仁都露出三分诧异的神色。

    不过张起仁到底是张起仁,很快就领会了其中的关窍,倒觉得这手法十分精妙:“这法子机巧,你是从谁那里学会的?”

    ……当然是十八世纪奥地利医学家约瑟夫·奥安勃鲁格。

    吴议想了一番,只好把伟大前辈的故事编在自己身上。

    “学生时候去过家里的酒窖,也曾敲着酒坛子玩,而有酒的坛子和空坛子敲着是两种声音,如果装了别的东西,又是另一种音调。学生心想,胸如酒坛,气鼓于中,敲出来声音当然更加空阔。”

    完,心中默默忏悔一句,约瑟夫大佬可别生气,谁让我现在比你活早了个千八百年呢。

    “这也是学生妄自揣度的。”他松开指节,“究竟沛王殿下病况如何,还请老师再指点一二。”

    张起仁把李贤的手交给他:“你来摸摸。”

    吴议接过这截苍白无力的手臂,手指压在尺关上头,指尖微施力气,只觉指腹底下脉搏细弱无力,俨然气血不通,病入膏肓了。

    师徒二人照面相对,两双深沉的眸子互相探过,已经把彼此的想法摸了个大半。

    见他两个半响不语,侍立一旁的乳母王妈妈早已滚下眼泪,还没出话来,张起仁已经把留守的太医叫了进来守着,才唤她和吴议一并退出门外,走到外头无人处才驻了足。

    王妈妈擦去眼泪,声音犹自镇定:“张太医,老奴虽不通医理,也知道此病难以救治,但老奴心想,即便沛王殿下司命所归,您也断不至于袖手旁观。”

    张起仁眼里微有悯色:“皇后命我孤注一掷,老夫绝不敢有任何保留,只不过……”

    王妈妈几乎一喜,脱口道:“您老请,老奴绝不假于人口。”

    张起仁这才附耳上去,三言两语将李贤的病情解释了一番,郑重道:“此番病情惊险非常,你非但不能假于人口,更不能假于人手。你我二人是看着沛王长大的,沛王身边我可信的,除了陈继文陈公,就唯有王妈妈你一个了。”

    “那这位……”王妈妈有些犹豫不定地望着吴议,心知这是张起仁体己的徒弟,但总归是放心不下。

    不待吴议开口解释,张起仁已淡淡道:“他叫吴议,要救沛王殿下,还要靠他的法子。”

    吴议心中一惊,自己还没把想出的办法出口,就已经被张起仁猜了个透。

    王妈妈闻言,从张起仁身前绕出,走到吴议身前,神色诚挚地行了一个大礼。

    这是沛王身边的老人,身份地位自不必言,吴议眼疾手快将她搀扶住:“辈哪里敢受您的礼!”

    王妈妈泪眼模糊了片刻,旋即被坚决果断地擦去,她深深看定吴议,声音嘶哑:“张博士信得过你,老奴也就信得过你,老奴就提前替沛王殿下谢过先生的救命之恩。”

    吴议被这个眼神所撼动,不由握紧了拳头,神情庄重。

    “议必竭力而为,不负所托。”

    有武后口谕在先,张起仁也不畏手畏脚,连郑筠太医丞、孙启立副太医丞一并瞒了去,只和吴议、王妈妈两个商议。

    吴议道:“沛王此病反复无常,积年已久,要想根除,只有一个法子,就是把胸口的气体排出体外。”

    王妈妈一惊:“先生的意思是……”

    吴议看张起仁一眼,见他并无别色,才接着下去:“引流放气。”

    确切来,是胸腔闭式引流。

    他简略地阐述了这个在古代看似危险的法子:“取气肿最高处,以针破皮,再用细竹管插进去,竹管的另一头插在水中,用桐油封住水面。如此等三五日,胸中气体慢慢排干净,就可转好。”

    王妈妈果然大惊失色:“气肿的位置分明就在心上,施针下去,再插竹管,若深了半寸一点的,岂不就……”

    这个吴议自有把握,胸腔闭式引流是现代西医最基本的操作之一,久练成师,他还算手熟。

    但这位病人身份地位实在太高,他也不敢在张起仁面前逞强,只垂首侧立,请这位经验丰富的老博士再做决断。

    张起仁半响不语,等他慢慢完,才缓缓开口:“铤而走险,也算有条活路,置之不顾,才是枉人性命,你要是有三分把握,就只管去试。”

    吴议思忖片刻,干脆敞明直言:“学生昨夜漏夜出去,就是去寻附近有没有上好的竹管,要纤细中空,能通关节,最要紧的是须干干净净,否则污染伤口,得不偿失。”

    不等张起仁话,王妈妈先抢着道:“这个老奴去办,一定办得妥妥当当的,只求先生放手一试。”

    “你去采筷子细的竹管,通其中的关节,洗刷干净,在烈酒里狠狠地浸上半个时辰,就足够用了。”吴议细细地吩咐她,“水就用瓷碗装好,务必干净就可以。”

    王妈妈“誒誒”地点了半天头,捏着袖口,恨不得拔脚就去采办。

    张起仁倒仍然不慌不忙:“王妈妈先去办好东西,吴议,你去太医署里,拣一副黄芪大枣汤,再拿一盒活血生肌膏来。”

    黄芪大枣汤气血两补,活血生肌膏预防伤口感染,张起仁两处都想得齐全,吴议暗自记在心底,又学到一笔。

    两个人分头领事,不出三个时辰,都已经置办妥当。

    师徒两人踏着朝阳过来,这时候日头都爬到天顶,烈烈秋阳从天顶直垂下来,射落在人的头顶,像一把烙铁头的箭。

    王妈妈的心简直就煎在这滚烫的日头上,急得快冒烟了,等竹管泡好,针药都准备妥当了,才紧张地拉起吴议的袖子,一腔关切挤在喉咙里,都争着要冒出去,反而没理出句顺当的话。

    吴议拍拍她的后背,安慰这个老人家:“王妈妈放心,辈一定不余遗力。”

    张起仁又撵走了左右三四,放下帘子,只留自己和吴议两个人在里头。

    “老夫年纪大了,双手都不济事,只有你来了。”

    张起仁倒不逞强,他当年也是少有的内外兼修,本是名震一时的两科高手。只不过高手也熬不过年岁,如今看病开方还是天下数一数二的本事,施针开刀却赶不上年轻人的本事了。

    好在手不灵便,眼神却仍锐利如刀,吴议在他的视线严肃的视线中取出针来,摸到左胸二三肋间隙,用手指定好位点,便捻动针头慢慢插了进去。

    李贤自昏迷中痛抽一下,张起仁按住他的肩膀,又扯过一方干干净净的帕子塞在他的牙关里头,最后,才低声宽慰一句:“殿下忍一忍,很快就过去了。”

    接着朝吴议道:“接着来。”

    吴议不觉生出满额的大汗,心神只集中在手头的感觉上,针才进了几分,就感觉到一阵刺破胸膜的落空感,他知道已经进入了胸膜腔,马上停下手来。

    张起仁瞧了一眼,看出他手法里的功夫,也就放下心来:“拿竹管去套。”

    吴议忙取王妈妈备好的细竹管子,顺着长针套进去。

    竹管才挨着针口要往里进,李贤已经忍不住呜咽一声,本来浑浑噩噩的人竟然痛得睁开眼睛,瞳孔无神地散开。

    王妈妈在外等得心焦如火,听到这一声,左手往右手上使劲按住,才按捺住了撩帘子进去查看的心。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她不能再这个节骨眼上多生事端。

    想到这里,她强自稳住心神,往帘子里轻声传一句:“先生尽管施展,老奴替你看着门。”

    话音刚落,便见一个婢女慌慌张张从门口奔来,急得差点扑她怀里来。

    她轻叱一句:“什么事情这么慌慌张张的?”

    那婢子到底不经事,没有王妈妈沉得住气,早就慌得大呼叫:“王妈妈,郑筠太医丞、孙启立副太医丞连同陈博士都一块赶来了!”

    吴议心头一抖,沛王的病本来已是难症,众人只怕责在自身,更不肯跟张起仁抢活计,本倒也没什么人来烦,怎么突然……

    正僵持间,手背突然一热,贴上粗粝有力的一张手掌。

    张起仁替他一用力,竹管便破皮而入,扎入胸膜腔中。

    李贤痛得几乎要滚起来,被张起仁另一只手死死摁稳住了。他牙关死锁,好在张起仁先给他垫了帕子,一身力气全磕在软软的那方帕子上。

    “做事要精神凝练,不可以三心二意。”张起仁目不转睛,慢慢抽出竹管里头的针。

    吴议这才回过神来,又取几根竹管来,一根套一根,连成一尺长,末端浸没在王妈妈备好的水碗里头。

    水里马上咕嘟咕嘟冒出气来。

    他知道成了,不由松了口气,用干净的白巾心翼翼地擦干穿刺伤口附近的血迹,再取出一根针线,细细地将竹管缝在皮肤上,免得移位。

    张起仁冷眼瞧他做这些功夫,知道肯定不是第一回 了,这手底下的功夫,非十年不能得。

    吴议倒没多想,能在这种简陋的条件下完成一次胸腔闭式引流,还是颇有成就感的。

    师徒两个各怀心思,却谁也没一句话。

    吴议来不及多作感慨,手脚利索地收拾完东西,还没歇上一口气,便听王妈妈在外轻轻敲了敲桌子,意思是,几位博士都来了。

    接着便传来一阵热闹纷杂的脚步声,以郑筠太医丞为首的一拨博士全都赶了过来。

    “王妈妈。”郑筠待别人与待学生又不同,十分和善有礼,“沛王殿下今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