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太平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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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妈妈不知里面是个什么情形, 心里正火慢煎似的难熬, 在郑筠面前仍是不露一丝慌乱。

    “还能如何,喘得倒是更厉害了。张太医先过来了, 这会子正在里头看着呢。”

    她一面, 一面吆喝婢子端来茶水:“也难为他老人家了,一头是太子殿下那里, 忙得错不开手;一头还要在咱们殿下这里看顾,都空不出一刻来。”

    跟郑筠一齐来的除了陈继文, 还有几位名声赫赫的外科博士和针师,在太医署里也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张起仁先斩后奏, 也不知道是因为想出什么了不得的千金贵方,除开被人越俎代庖的不悦,这几位倒对帘子里的情形更感兴趣。

    郑筠心下捻动片刻,正欲发话, 便见帘角一掀,张起仁缓缓踱了出来, 后面还跟了个十四五岁的生徒。

    “学生见过郑公。”

    郑筠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端,冷哼一声:“你现在倒知道见过老夫了。”

    张起仁也不敢忤了这位老博士的面, 难得露出恭顺的神情:“学生逾矩了,还望老师恕罪。”

    郑筠冷眼瞧去,见他脸上平添上一抹倦色,眼底横也挂着两笔黑眼圈子, 显然是疲惫极了。

    他心下分明, 知道张起仁这一夜是没闲下过的, 倒也不急着问罪。

    陈继文服侍李贤数年,眼下比谁都着急,这才和几位外科圣手商议了一宿,又赶忙地撵过来查看沛王的病情,只碍着郑筠冷肃的面色,才没有直接挑开帘子冲进去。

    郑筠当然知道他着急,也不仔细盘问,先搁下火气,淡淡瞥张起仁师徒二人一眼:“放着帘子,病气不散,还不快快掀开。”

    吴议岂敢违令,手脚麻利地把帘子卷起来束在一旁,便乖乖地呆在一边,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郑筠等一行人往里一瞧,只见一条指根粗的竹管,一头浸在水碗里,还咕噜咕噜冒着细细的气泡。

    另一头,竟然直接插在李贤心口上头,只怕再往下一分,就要取了沛王性命。

    众人震惊片刻,一时竟不出话,直勾勾的眼神从李贤痛苦呻吟的嘴角挪到张起仁波澜不惊的脸上,等着他亲口给个交代。

    “这是你的主意,还是别人的主意?”郑筠年纪大了,站不得一刻,早拣了张老梨花木的椅子坐着。

    虽然坐着,气势却压了周遭所有学生一头。他面色冷肃,不怒自威,坐在那里,就是一座逾越不过的泰山。

    重压之下,也唯有张起仁还面色如旧:“这是这个生徒吴议出的主意,也是学生应允监督下才行的事,若郑公要责难,只得我这个做老师的一力承担。”

    郑筠一眼便瞧出这法子险中求生,非常人能想得出来,若是张起仁的手笔,倒也没什么稀奇,可出主意的竟然是个才入官学的生徒,就不得不令人刮目相看了。

    他心中一番激赏,面上却依旧肃然:“承担?沛王殿下千金之躯,岂是你一介太医承担得起!若是殿下转好,念你救人心切,我倒还可以替你在太常丞那里求个情。若是殿下不好,十个你也担不起这个罪!”

    既然张起仁敢铤而走险,肯定是有几分把握在身上的,这话明面上是严词训斥,实际却是放了他一马,不追究他这个先斩后奏的罪名。

    到底是他栽培了半辈子的学生,哪里真舍得下狠手压,只不过当着诸人的面,总得给个教训,才堵得上悠悠众口。

    “至于你……”郑筠目光下沉,冷冷瞧向吴议,“老夫见你年纪轻轻,胆子倒是胜过你的老师们了。”

    吴议忙跪下谢罪:“是学生狂妄了,请博士恕罪。”

    郑筠把师徒两个训斥一番,才缓和下脸色,吩咐陈继文:“去瞧瞧沛王殿下怎么样了。”

    陈继文就等着这句话,忙不迭走到李贤床旁,拈起他的手腕,垂下眼眸,安静地诊脉。

    半响,脸色才转出喜色:“沛王殿下脉象复力,气闭已解,想来不出三五日,就能转醒过来了!”

    此言一出,堂下诸人无不瞠目结舌,那几位应诏赶来的外科圣手彼此目目相觑地对视一眼,既佩服,又暗自不忿。

    太医署自有太医署的规矩,内科太医做了外科的事,就是坏了人家的脸面。

    可真要把事情推到外科一干人头上,他们也未必承担得起,张起仁如此大胆行事,必然是有人在后撑腰的。

    更何况眼下郑筠老人家坐镇此处,谁也不敢发作。几位博士面上都只做欣慰宽松状,心里各有各的滋味。

    “既然如此,以后你和陈博士一起医治沛王殿下吧。”郑筠见诸人都不敢吭声,才拍案决断,“东宫的事情,有孙博士先料理着,你不必分奔两头。你就安安心心,照看沛王吧。”

    ——

    李贤重病之中禁不起热闹,远远地挪到了最西边的别苑里,唯有数株嶙峋精神的梅树傲立院中,连带穿庭而过的风也飒飒的寂寞。

    时常来往的也就张起仁、陈继文两班人,其中又以吴议最被重用,几乎日日夜夜住在别苑里头。

    这里人气稀薄,王妈妈却不以为寥落,乐观地与吴议数道着未来:“等梅花开了,殿下的病也可大好了——他最爱吃老身酿的梅花酒,等闲下来,老身为你们师徒也酿几坛子。”

    吴议不由笑道:“我代张太医先谢过您了。”

    两个人正清点过药材,忽然听见窗外簌簌一阵枝叶折落的声音,王妈妈耳力极佳,对吴议略一摇头:“老身先出去看看。”

    罢将药篮子搁在一旁,悄悄地猫着老腰探出去。

    吴议只听得一声重重的抽气声,心里一紧,赶忙也跟着起身出去。

    庭院里一阵东风摇过,拂起千叶如澜,丝缕光影如绸缎上的暗纹错落,映出树底下一个粉白团子似的身影。

    吴议还没看清楚,王妈妈已经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半跪半搂地把东西揽进怀里。

    “我的祖宗誒,你怎么翻墙过来了!”

    女孩伸着短短胖胖的手,将王妈妈往外推了推,声音玉珠似的清脆:“王妈妈你别碰我,你身上好多药味儿。”

    王妈妈笑着挪到一边,用自己胖宽的身躯遮住了风来的方向:“几日不见,公主都嫌弃老奴了!”

    “不是不是。”孩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眼里一团认真,“我是怕我身上沾到你的药味儿,给哥哥们发现我来看贤哥哥。”

    家伙心还挺细。

    吴议暗中看去,这孩子裹在一身毛茸茸的衣物里,从头到脚都是一团雪白,唯有脸颊上两抹晚霞似的红晕,活脱脱就是北方冬天堆出的雪人模样。

    两弯眉似新月,一对眸如星,模样已经透出美人坯子。

    萧淑妃已去了几个年头,能在这里伴随圣驾的公主,就只能是大名鼎鼎的太平公主了。

    王妈妈替她一一拈去头发里的落叶,心疼地细细量着太平周身:“这里风怪大的,公主跟老奴进屋烤暖吧。”

    太平却把脑袋一转,颇为高傲地抬起下巴,瞧向吴议的方向:“你是谁,为什么不过来拜见我?”

    人没多高,脾气还不。

    吴议也只是心里一吐槽,毕竟这个半人高不到的孩子可是当今帝后的掌上明珠,年纪就知道盛气凌人,难怪长大后成为翻云覆雨的镇国公主。

    王妈妈已忙不迭把她拉到房边,笑道:“这是照看你贤哥哥的太医哥哥,你贤哥哥吃的药都是他亲手送来的。”

    吴议半跪下来,与年幼的太平目光相接:“人吴议,见过公主殿下。”

    太平看定他,眨巴眨巴眼睛:“别的太医都有那么长的白胡子,怎么你没有?”

    到底还是个不到髫年的姑娘啊,吴议不禁哑然失笑:“因为我嫌胡子遮住嘴巴不好话,所以就剪去了。”

    太平闻言,惊喜地一拍手,故作神秘地贴近吴议的耳朵,压着嗓子极认真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可别人都,没胡子的男人没根,可是,什么是根啊?”

    咳……吴议嗓子被口水一堵,不知道堂堂一国公主哪里听来这些混话,也陪着她声着悄悄话。

    “人的根呢,就和花花草草的根一样,长在脚底下,只不过平时拿鞋袜裹住了,不大看得出来。”

    太平忙慌慌张张抬起脚,仔细地摸着脚心,当然是什么也摸不到的。

    她嘴一撇,就要哭出声来:“可是我也没有根啊,难道我以后也不能有胡子吗?”

    吴议几乎笑出声来,面上仍严肃了表情哄着姑娘:“女孩子都是没有根的,所以也都不长胡子。”

    太平却更气愤了,整张脸皱起来,眼里仿佛有无限委屈:“凭什么女孩子就不能长胡子?”

    随后想到什么似的,将吴议心翼翼地往旁边一拉,整个人几乎就扑在他怀里,悄悄地问:“太医哥哥,你有没有药方子,让我长出胡子啊?”

    要求人的时候连称呼都改了,这公主还真是好玩。

    王妈妈半含笑意地陪在旁边,只假装什么也听不着。

    吴议故作沉思,见太平整个人都巴巴地望着他,灵动的双眼里仿佛蕴了一汪泉水,看得他心都软了。

    “药方子是有的,但孩子不能吃,吃了会长胖变丑。”

    “那不要不要,我还是长大以后再吃,太医哥哥,你可要记得留给我!”

    吴议眉毛一挑,乐坏了:“这个不难,可是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脑袋啄米似点啊点。

    “待会我让侍卫送你回去,你要乖乖回你母后那里。”

    太平犹豫片刻,还是噘着嘴答应了:“你要话算数!还有,你得让我见贤哥哥一面。”

    吴议目光越过太平肩膀,默不作声地与王妈妈交换过一个眼神,方伸手与她拉钩协定:“只可以站得远远地看一眼。”

    太平与他大手对手地拉钩约定过,方才笑逐颜开,踏着步子雀跃过去:“贤哥哥,我来看你了!”

    这孩子……吴议不由摇头一笑,跟王妈妈一并陪她到李贤病房。

    王妈妈终究顾忌着病气,把太平拉得远远地一边,太平见病榻上的哥哥容颜消瘦,面目苍白,仿佛换了个人,几乎有些被吓到,神色憧憧地往吴议身后一缩,再也没半点气焰嚣张的影子了。

    吴议背手将她轻轻搂住,低声道:“公主瞧也瞧过了,可该信守承诺。”

    太平怯怯地一点头,却仍旧从手臂缝里钻出半张脸,朝李贤病榻定定望去。

    还没等王妈妈牵她出去,便听见身后的团子惊叫出声:“贤哥哥醒了!”

    吴议下意识地往床上看去,李贤纸糊般的脸上微微睁开一双墨黑的眼睛,半响,才听见极虚弱的一声笑。

    “太平,你又胡闹了。”

    王妈妈激动地几乎失了声,只能紧紧攒着自己的袖口,镇定地出门吩咐四下:“快,快,去请张太医、陈太医来!”

    陈继文几乎是跑着过来,张起仁随后也到了。

    李贤软弱无力地卧在榻上,点漆似的眸子里微有泪光:“陈太医,许久不见了。”

    陈继文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亦喜亦悲:“殿下许久不见老臣,却不知道老臣日日都要来见殿下,如今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吴议亦莫名欣慰地红了眼眶,这一相见犹如隔世,他行医数年,能体会到此刻这位老师与皇子的心境。

    张起仁肃立一旁,并不提起自己和吴议下的苦工。

    李贤之于陈继文,譬如太子于他,其中付出的心血,只有自己知道。

    几人正百感交集,窗外一阵雁鸣低低掠过,萧瑟秋风将低垂的帘子掀出一道长长的缝隙,随之而来的马蹄声错落闪过,纷乱如雨。

    不多时便推门而入一位清瘦的青年,身着明黄华服,脚踏玉片乌鞋,刀剑斜挂腰间,环佩叮咚作响,眉峰高挺,眼含秋水,衔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款款朝他们走来。

    李贤虚弱地望着他:“太子殿下。”

    吴议等人正要请安,已被李弘拂袖制止。

    太平一见李弘,便像振翅的鸟似的挣出吴议的手臂,一股脑撞到她皇兄怀里,更像牛皮糖似的扯不下来了。

    “我听贤的病情已大有好转,所以特来看看他。”李弘一手抱起太平,另一手握住李贤的手,眉尖微蹙,“贤,你吃苦了。”

    李贤吃力地抬起头,笑容温软:“幸亏太子殿下舍得张太医,我在梦中都听到张太医为我操劳许多。”

    两人双眸相对,不由会心一笑。

    怀里的太平左瞧瞧又看看,痴痴地咬着手指头,并不懂得大人们眼神交集的五味陈杂。

    吴议悠闲地侍立一旁,不由感叹,数十年前,这两位皇子的祖父弑兄逼父,他可想得到的,两代之后,李唐皇室居然是一派兄友弟恭的融洽。

    自古多情不帝王,难怪武后最终越而代之。

    窗外三两束热烈而明艳的秋阳穿柩而过,低低映在沛王苍白如纸的脸上,添上一种别样的生气,一片宁静中,吴议听见他轻柔坚定的声音。

    “弘,下次秋猎,我一定不会再逃在病榻上了。”

    ——

    秋去冬来,这一年的年关来得几乎猝不及防。

    秋猎过后,回到熟悉的官学,吴议早不必跟着去看沛王的疾病,好在长安城内从来不缺好事之徒,大街巷都已流传着张起仁妙手医绝症的故事,看来李贤身体已无大恙。

    和沛王痊愈的消息一起传来的,则是英国公李勣亡故的噩耗。

    他早已病入膏肓,连张起仁都断言活不出春日,却凭着一股子气性硬挺到现在,已经是穷弩之末,无以为续。

    他的死亡,为凌烟阁二十四贤臣的传画上了一个平平淡淡的终点,也彻底终结了那个广开言路、君臣相谏的美好时代。

    李治终归还是敬重他的,不仅令他风光大葬,还允其陪葬昭陵,和他那些先走一步的老友和旧主重回一块。

    他就这么走了,带着一个“贞武”的谥号,带着一方御赐的棺椁,在群臣和百姓的悲嚎之中,静静地带走了属于贞观盛世最后的见证。

    去的人不能再回头,活着的却依然要继续。

    李敬业袭了他的英国公爵位,一时风光无限,就连带徐容这个义孙也被破格提拔入太医署,跟在张起仁手底下当差,前途一片大好。

    零零散散的传闻就像北国一阵盖过一阵的冬风,令人应接不暇。吴议来不及悲伤李勣的离世,就迎来正在头疼的难关。

    那就是岁终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