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同塌而眠

A+A-

    王崇基倚着锄头歇了下, 才自信地笑道:“张公,你别急, 这叫以地养地!”

    “以地养地?”张文瓘愣了片刻,抚掌长叹一声,“人尚且养不起自己,还怎么养地呢?”

    倒是吴议心中一震,迅速明白了王崇基的道理——缺什么,补什么, 最能养地的,当然就是从地里长出来的庄稼。

    王崇基的做法看似鲁莽冲动,其实已经过深思熟虑, 在郿州生活的数十年里, 他已经充分地考察了陕西各地的地理、气候和农植物,所以他深深知道, 亡羊补牢, 为时未晚, 眼下最重要的, 不是抢救这点微末的收成, 而是好好改造这片被压榨过度的土地。

    可是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 王崇基的这个观念实在是太先进了。

    并且,张文瓘提出的问题也正是眼下悬在刃上最锋利逼人的那一个——

    百姓已经饥荒到啃树吃草了,并不是家家都像郡王府中那样存有余粮, 对于这些穷苦潦倒的老百姓而言, 哪里还有养地的余裕呢?

    ——

    一行人先在王崇基自家的田地里巡查一番, 才进入郿州城内。

    飞扬的灰尘遮天蔽日,唯有数丝冰凉的光线刺破云层,冷冷地拍在人们干瘦蜡黄的面颊上。

    自入城门,李弘的眉头就没有松开过。

    从城门到郡王府的短短一段路上,一路皆有衣衫褴褛的人端着饭碗乞讨。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乞丐怀抱着一个干瘦如柴的婴儿,将手指伸进婴儿的口中,以血代乳。

    吴议藏在人群的最后,隐约瞧见这对苦命母子,那婴孩惨瘦得全没一点幼儿圆润软糯的样子,襁褓之外露出的皮肤一片干涩,脸上还触目惊心地发着一大片红色的疹子。

    萧德昭忍不住走上前去,在她怀里塞上一吊钱:“去买些吃的吧。”

    女乞丐抱着婴孩,颤颤巍巍给他磕了个头:“老爷,你是好心人,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张文瓘忍不住问:“难道你们这里就没有开仓赈粮吗?”

    那女乞偷偷觑眼瞧着一行人,但见为首的是个面容如玉、身姿颀长的青年,青年身后三三两两跟着数个貌不惊人的中年汉子,汉子中间或插着几位面色肃然的老者,都不是普通人的扮。

    而两位问话的老爷看着虽然和蔼可亲,但面色凝重,眼神深沉,显然不是一般的富家老爷。

    听闻当今太子和公主要亲自巡查郿州灾情,难道……

    她来不及多想,双腿一蹬,跌跌撞撞爬到李弘脚下,用沾着血的指头抓住李弘的衣角:“您是太子殿下吧?您是来看望我们的吧?您……”

    第三个问题还没有问出口,就被一道飞快闪落的刀光切断了话头。

    裴源半抽一把雪亮的长刀,用刀柄抵住她的手腕:“不得放肆。”

    “无妨。”李弘轻轻摁住裴源的手,一点点把抽出一半的长刀推送回鞘。

    裴源压下刀柄,目光转向李弘:“太子殿下,她的孩子可能正在发疹,您请心。”

    李弘并不回答他的话,依旧温和地望着这对母子:“你先回答刚才先生问你的问题。”

    那女乞也算有胆色的,非但没有被裴源的杀气吓傻眼,反而镇定了下来。她也松开了手,抱紧孩子,半跪在地上,跟李弘将事情的原委一一道来。

    “这几年草民这里都是大旱的天,好在圣上免了三年赋税,又曾在咸亨元年的时候开仓赈粮,草民们才靠着官府放出的一点赈济过日子的。只是到了今年,王太守粮仓已空,实在放不出粮食来,所以……”

    话未完,众人心中都有了分晓,张文瓘冷哼一声:“没粮食?年前他来长安,老夫见他膘肥体健,可见一仓粮食都给他一个人吃了!”

    他一番揶揄,反倒把严肃的气氛化解了三分,众人哄笑一声,其实心中早知这个王陵是个偷油吃粮的硕鼠,也就张文瓘最是心直口快了。

    李弘淡淡一笑,命人将这女乞丐送回家去好生安抚,再送了几吊银钱。

    那女乞自是千恩万谢,临走前忍不住回头道:“殿下,郿州像草民这样的人还很多,殿下,求求您也救救他们。”

    一阵细碎的凉风卷过,掠过李弘低垂的眼睫,在那双清澈如水的眼中结出三分冰霜似的冷意。

    “我会的。”

    ——

    永宁郡府一如其主人清而不高,纯而不朴的为人,一座大宅宽阔有致,理得宜,既没有吴府、刘府那样显贵于外的炫耀,又不失其主人高贵的身份和丰厚的涵养。

    郡府早备好了东院请太子入住,院里斜插几株高低错落的青桐树,总算给郿州阴霾晦暗的天色抹上几分绿意。

    太平自然就住在她皇兄隔壁的厢房里,她和李璟到底男女有别,就由乳娘照看着,而李璟则被扔去和吴议一起睡。

    两个人同榻而眠,好在一个身材清瘦,一个身量还,挤在一张床上,热络暖和得刚好。

    这连日的奔波,别是李璟,就连吴议这个正直青春的少年都觉得有些疲乏,更的锣声刚刚从郡府门口擦过响去,两个人就相互依偎着沉沉睡去了。

    吴议至今还用着慢白汤养着身子,睡眠倒是一向很安稳,鲜少有做梦的时候。

    这一夜却不知怎么的,居然梦到女娲补天的故事,那块缝补天空的巨石从天穹之顶径直掉下来,就生生砸在他的胸口上,差点没把他压断气。

    他自梦中惊醒过来,借着熹微的光一瞥,才算是找到了罪魁祸首——

    李璟这个睡觉不安分的子,双手双脚都树藤似的牢牢缠到他的身上,一颗脑袋干脆直接枕在他的心口上,还不时用软糯的脸颊在他身上蹭一蹭,嘴里时不时发出嘟嘟囔囔的声音。

    吴议好奇地低下头,心地窃听着着家伙的梦呓——

    “胡饼……地公老爷……吃胡饼……不许吃馅……”

    得,还记得这一茬呢。

    吴议无奈地将缠在腰间的手脚轻轻地拿开,又心翼翼地抬起李璟的脑袋,软软的脸还是两年前那正宗的笼包的手感,吴议忍不住趁机又捏了两把,遭到一双手脚扑腾两下的反击。

    七八岁的孩子,正贪睡的年纪,就是给人撸秃了脑袋估计都醒不来。

    吴议给他掖好被子裹得严严实实,才穿好了衣衫,从行李中取出一本厚厚的《伤寒杂病论》,借着稀薄的光,立在窗前默默记诵。

    读完一篇《辨疟病脉证并治》,便觉得脑子被这些充满了经验和智慧的文字塞得满满当当,连带脑袋都沉重了些似的,压得脖子一阵酸痛。

    他放下手中的书,懒散地伸了个懒腰,左右活动了下脖子,刚准备抬眼望向窗外的青桐缓解缓解疲劳,就撞上一双半带笑意的眼睛。

    “太子……”他忙压低了声音,害怕吵醒熟睡中的李璟,“您怎么会在这里。”

    “我见你窗户开,就知道你一定是起读书了,你如此勤勉,以后定有可为。”

    两个早起的人隔着支起的窗户,声地这话。

    吴议心道您可真是误会大发了,要不是李璟那个混蛋睡觉也不安生,他还裹在温暖的被窝里和周公畅谈呢。

    他也不准备解释这个傻乎乎的事情,李弘大清早地过来找他,显然也不是准备来闲聊的。

    “你还记得昨天那孩子吗?”李弘问,“我看他面上有疹,不知道是得了什么病。”

    吴议昨天也不过在人群最后面凑了个热闹,连那孩子鼻子眼睛都没看清楚,只看得出是在出疹的时期。

    出疹的病就可多了,往了,水痘,麻疹,都是常见的疹病,只要保养得宜,很快就可以自愈。

    而往大了,也可能是历史上最赫赫有名的流行病——天花,这种现代已经几乎被消灭的疾病在这个年代根本是不治之症。

    他在心中迅速地筛了一遍学过的感染病,但仅凭短短一瞥,实在难以断定那孩子得的到底是什么疾病。

    见他面露难色,李弘倒也不加为难:“昨夜我与张先生议及此事,张先生也没有细看,所以一时难以诊断……听沈博士最擅时疫,可否请他代为探看?”

    吴议这可算是听明白了,这位太子爷是不想找沈寒山话,才透过他的嘴下这道口谕的呢。

    毕竟,在外人看来,半疯不癫的沈寒山既然是照顾太平的太医博士,就必然属于武后yidang,此事虽然微末,但事关人命,李弘肯定不想因为党羽之间的嫌隙耽误无辜性命。

    他心知李弘的体贴,更感这位太子的仁慈,心里也牵挂那苦命的孩子,便答应了下来。

    “臣这就去请沈博士。”

    李弘这才微微一笑,浅淡笑容掩映在初升的朝阳中,如这个时代最温柔的一道风景,将所有灰暗和阴霾都融化开去。

    吴议本来温暖的心境却顿时凉在这抹大唐最值得骄傲的笑容中。

    如果没有记错,这道绚丽美好的朝阳很快就要攀到天顶,紧接着,就会在人们崇敬的眼神中骤然坠落。

    李弘的生命,只剩下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