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救不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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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议暂且放下手头的工作, 和学生们天南地北地胡扯了一响,也算是了解了解渝州的地情。

    他在沈寒山门下多年, 虽没学来那副落拓不羁的模样,但也偷来三分随性洒脱的脾气, 对师生辈分那些虚礼本来就不太计较,也便不在这些学生们面前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师长架子。

    学生们也开始发觉, 这个新来的医助教不光像传闻中一样饱见多识, 更兼一副温文尔雅的好风度, 不似许捷冰块似的一个人, 自然更生亲近之意, 什么事情都愿意和他道道。

    “听天皇天后即将遣军来剿灭萧家军, 不知到时候会命谁统军挂帅, 吴先生, 您才从长安来, 可知道什么消息吗?”

    吴议摇摇头。

    在大明宫中, 知多就是错多。

    学生们从这位年轻的助教先生口中没掏出什么八卦新闻,便失望地一哄而散去。

    吴议这才从人群中脱了身,回到许捷身边, 重新捡起手头的工作。

    “这一回怎么样?”他问。

    “大狗倒是睡得挺安静的。”许捷抬起头来,目光从远远几个学生的背影身上一扫而过, “就是旁边几个狗崽子, 叫得有些太吵了。”

    “狗都是皮的, 长大了就老实了。”吴议假装听不懂这话里的讥讽之意。

    他遥遥望着这些青葱年华的学生, 不由想到了自己远在长安的那个徒弟。

    李璟也该到了这样吵吵闹闹的年纪了吧?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结交什么朋友, 又有没有人陪他嬉嬉笑笑呢?

    想到自己那个素来独来独往的徒弟,吴议不由抬眼远望长安,仿佛能看见李璟那坚韧而挺拔的少年背影。

    南来的风撩动起他的发丝,将远目的视线和淡薄的思念一起送到遥远的北国。

    ——

    感慨过一番,吴议还得继续手头的工作。

    吴议和许捷二人锲而不舍地实验了近一个月,麻醉的最终方剂还没有定下,倒是研究出了狗肉的一百种吃法。

    “照咱们这样吃下去,下个月就该喝稀饭了。”和吴议相处了一段时间,许捷也略会两句玩笑话了。

    “也该吃点清淡的降降火了。”吴议陪他笑一句。

    笑完了,两人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其实麻醉的方剂都已经大体拟定,在狗身上做的实验也已经十拿九稳,只是从来没有在人身上施展过,所以还不敢擅自定下方案。

    “实在不行,就让我‘以身试法’一回,就知道能不能行了。”许捷道。

    吴议断然摇头:“要来也该是我来,我若出了什么三长两短,许兄还可收拾场面。但许兄若是出了什么事情,这官学可就办不下去了。”

    两人正争相要做第一只白鼠,门口忽然传来一阵急雨似的脚步声,一个气喘吁吁的厮从门口一阵跑撵过来,照面便扑通一身跪在二人身前。

    “求二位神医救救我家主子吧。”

    “你家主子,可不就是秦娘子?”吴议不认得此人,许捷却是知道的,他见这厮行色匆匆,心头已道一句不好,赶紧抓住重点问,“她怎么了?”

    那厮一口气没匀上来,便拨拉算珠似的噼里啪啦道来:“唉,夫人上一回喝了您的药,不过三四日的功夫,底下果然有虾蟆子样物随血而下,沥沥而出,一直到今天都还有,并也不知道排干净了没有。今天不知怎的,夫人突然见了红,也流了些血,这会子已经人事不清了。”

    罢,朝吴议和许捷两个猛地磕了个头:“求求二位神医挪步咱们府上去瞧一眼,也好叫我交差呀。”

    吴议心中一震,下意识和许捷对视一眼,果然见他眼中亦是一片隐忧。

    “速速带我们去见你家夫人。”

    那厮忙誒了一声,才领着两人登上守在外头的马车,一路快马加鞭,不过片刻功夫,就已经撵到秦府前头。

    秦府门口早立一个瘦长的青年,细长的脖子左右一引,像只才出洞的土拨鼠似的,着急地左右张望。

    一眼瞧车马回来,马上走上前去,掀开车帘,见两位医助教都被请来了,在胸腔里上蹿下跳的一颗心才算是安定下来。

    他抚了抚心口,暗道一声阿弥陀佛,赶紧请两位大夫下车。

    “秦二爷,这到底怎么回事?”许捷一面随他快步疾走,一面简略地问问病情。

    秦二哪里敢有半分隐瞒,也不过是厮交代的那几句话,车轱辘似的又了一遭。

    三人匆匆赶到秦娘子的病房,连辗转呻吟的声音也听不见了,唯有空落落的鸟鸣混着婆子丫头喧闹尖叫的声音,针尖似的扎进人的耳朵里。

    “快快快,快去请南山仙人来做法!你,快把这碗香灰灌给夫人喝下!”

    “喝什么喝?”许捷也顾不得忌讳,直接撩开帘子,一手抢过婆子手中的水碗,砰一声砸在桌面上,“若这种东西有用,还要我们这些做大夫的做什么?”

    他本就生得冷峻,一双眉眼不抬还好,一抬便如刀剑出鞘,要生生剐掉人的一层皮似的。

    在这种冷如冰霜眼神之下,那婆子本憋在心头的一股火气也就硬生生咽了下去,只讪讪一笑:“咱们这是旧里的老规矩,您来了,自然是您了算,我这就出去!”

    着便三步并两步,飞快退出帘子外头。

    里头的人见许捷冰山似的往那里一杵,谁还敢再多言多语,都垂着头不语,等着这位有名气的神医发话呢。

    吴议也后一步赶到床旁,见许捷正隔着床帘替秦娘子切脉,直接将床帘卷了起来,要观察病人的情况。

    “少爷,这……”

    “什么这呀那的,都人命关天的时候了。”秦二干脆挥退了没事的丫头婆子,朝吴议一拱手,“只要先生能救我夫人,俗规杂事自有我这个做丈夫的担着,您二位万万不必考虑。”

    吴议匆匆朝他一点头:我尽力而为。

    他掀开秦娘子的眼睑一瞧,果然是苍白无一丝血色,再掀开被子往下一瞧,鲜血已经浸透了厚厚几层床单。

    和许捷目光一对,都知道情况大大不妙了。

    这是鬼胎里转归最差的也是最致命的一种,子宫破裂大出血。

    到了这个程度,汤药已经不可能挽回病人的生命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剖腹摘除子宫,才能得到一线生机。

    “什么,要剖腹?”

    秦二虽听过吴议的大名,但万万没想到这太子妃的待遇也会落到自己的夫人身上,一时间也慌了神:“那岂不是很疼?”

    许捷和吴议对视一眼,才转向秦二:“如今我们新发明了一种方子,可以镇痛麻醉,保证尊夫人不会感到痛苦,但这方子还无人用过,所以请秦二爷好好想想清楚,要不要冒这个风险。”

    秦二望着两位面色沉重的大夫,声音不由一抖:“敢问二位,有几成的把握?”

    这回是吴议来回答他,这个问题,他在现代已经解释过很多次了。

    “眼下只有两种后果——治好了,就是生路,失算了,就是死门,没有折中的办法。所以哪怕我们有九成的把握,你也必须做好剩下那一层的准备,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但若不剖腹……”

    “则九死一生。”

    秦二仿佛凌空遭了一道霹雳,整个人有些摇晃地站不住脚,只能扶着雕花梨花木的桌子,勉强稳定住心神。

    “另有一遭事你要考虑清楚。”吴议还有一件事不得不告诉这位年轻的丈夫,“一旦摘除了子宫,她这辈子就不能再替你生儿育女。”

    秦二神色一震,窗外寒风一掠而过,将他心头点燃了多年的希望也一起吹灭掉。

    “真……真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倘若有别的法子,我们也决计不愿意到这一步。”吴议深深望着眼前这个两难的男人,郑重地提醒他,“但如果不摘除子宫,她也决计活不下去,更不可能为你生儿育女,要她死还是活,就全在你的一念之间了。”

    秦二颤抖着的嘴唇嗫嚅片刻,最终才吐出一个字:“好。”

    就算此后再也不能生育,那也是他三媒六聘亲自娶来的妻子,是要和他白头到老的人,而不是一个生儿育女的工具。

    旁人看他都是悍妻在侧,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妻子是缘何变得如此坚韧凶悍,若不是他这个做丈夫的不济事,又哪里需要她这个做娘子的强出头呢?

    他也该有果决的一回了。

    吴议和许捷见他面色虽然惨白,但眼中不乏坚定之色,赶紧落笔写下上午刚刚修改完毕的方子——

    皂角、木鳖子、紫荆皮、白芷、半夏、乌药、川芎、当归、川乌各五两,大茴香、坐孥草、草乌各一两,木香三钱。为未,每服二钱冲服。[1]

    “你快速速拿了这个方子去煎制,记住,一定要快!”

    秦二心意已决,一点也不耽搁,拿了方子便命人去药铺抓药,不过片刻的功夫,就端出一碗热乎乎的汤药出来。

    吴议亦早就准备好了手中的柳叶刀,刀锋一转,闪过一道银色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