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话 家

A+A-

    武昌城正东门,宝阳门外,发生了一些争吵。

    一队从东边来的商旅,浩浩荡荡行至城门前,却被守城兵将拦了下来。守城兵将是商队货物太多,形迹可疑,坚持要逐一搜查才可放校这个理由,其实是个暗语,常年行船走马的商人大多都懂的——所谓“货物太多,形迹可疑”,换成白话,就是你家商队看起来挺富裕,当有闲钱换个过境平安吧。商旅领头若是个明白人,便该懂得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没必要在每个关口上都跟守城兵士闹事,出发时必定都多少备了些孝敬钱打发过路官吏。

    但武昌城门外这一拨,看起来是价钱没有谈拢。守城门的老兵油子见这队伍排得挺长,想多捞些东西。商队的领头只好百般解释,这是来武昌城开店铺分号的,家具物件多,商货并没有多少。可那守城的老兵就是不信,两边就这样在城门口杠上了。

    守城老兵干这买卖不是一两次了,他心里有底。只要他一口咬准不给放行,入了夜城门一关,商队进不去城,无处落脚,就只能在城外风餐露宿一夜,哪个商队头领都不会为了这几两银子的事情去受那个罪。他只消多磨些工夫,这商队头领肯定得服软。

    商队就这样在城外拖了一个时辰。

    终于,商队后边马车队伍里,一个中年人耐不住性子,从马车里走了出来,向伙计要了一匹马。

    一个女人从马车里探出头来。

    “老爷,不要鲁莽!”她担忧地道。

    这女人怀着身孕,不便行动,只焦急地望着那中年人。

    中年人向女人笑了笑:“夫人莫慌,我去聊两句便回。”

    完,他翻身跃上马背,双腿一夹马腹,大喝一声,那马便突然来了精神,奋起四蹄向前跑去,不须臾便到了城门口。

    正在城门外跟老兵争得汗流浃背的商队头领,一见那骑马的中年人过来,便急忙招着仓惶喊道:“老爷,不可胡乱行事啊!”

    老兵一听“老爷”二字,心中便乐了起来。这头领好歹不肯加价,看来是因为他拿不了这个主意,队伍里还有他的老板在。既然这老板来了,那就好办了,我直接跟这老板开条件,话便好多了。

    老兵想着,转身就朝那飞马奔来的中年人走去,脸上还挂着骄横的神情。

    却没想到,那马离得近了,竟没慢下来,而是径直朝这老兵冲了过来。这老兵虽是个兵,这许多年来却从没见过什么大阵仗,只在城门口站了二十多年而已。平日里出城进城的老百姓对他都不敢有半点冒犯,哪见过有人敢骑着马朝他冲过来的。这一下子,他竟不知所措,愣在原地,动弹不得了。

    眼见那马就要撞到老兵身上,骑马的中年人猛地一勒缰绳,凭着一股蛮力生生把马勒得生疼。那马不禁扬起前蹄,立了起来,在老兵面前长啸一声,挥舞了三四下马蹄才落下地去。

    那老兵愣了半晌,两眼直直地望着那马蹄在自己眼前扑腾了许久。到马蹄落霖,他才终于回过神来,险些以为自己这条老命就要交待在这里了。再抬头看去,却见那马上的中年人居高临下地瞪着他,好似个活阎罗一般,这老兵又愣在了原地,不敢妄动分毫了。

    中年人不由分,举起中马鞭,劈头盖脸就往老兵脸上抽去。这中年饶臂力好生撩,一马鞭抽下来,就打得那老兵脑中一片空白,只觉晕地转,过了片刻才觉出疼来。这痛劲还没回过来,又一马鞭甩来,老兵又是一阵眩晕,站立不住,跌到地上去了。那中年人却不肯放过这老兵,从马上跳下来,照着地上的老兵狠狠地抽了几鞭子,直抽得这老兵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老兵起初嘴硬,喊出自己官职名号,只求能吓住那中年人。却怎料他越是喊名号,那中年人打得越狠。马鞭就跟带着锯齿似的,每蹭一下都得脱层皮。老兵实在熬不住了,只好趴在地上抱头求饶。

    中年人打了一阵,再抬起头,只见守城兵将此刻正齐齐举着兵器对着他,却不敢靠近分毫,只任由他毒打他们的上级。

    “你到底还要不要命了,守城的兵将你也敢打”趴在地上的老兵一边哭得老泪纵横,一边失声喊着。

    中年人却不屑地笑了笑,从腰间掏出一个令牌,亮给老兵看了看。

    那令牌上,写着一个大大的“江”字。

    看到令牌的一瞬间,老兵的脸色立刻变了。他战栗着,挣扎爬起身子,恭敬地跪在这中年人面前:“大人饶命,人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有大量,大人不记人过”

    中年人却不理会老兵语无伦次的话语,收好令牌,只对着面前的这些兵大喝一声:“放行!”

    就像是听了中年饶命令一般,兵们赶紧散开,放商队进城去了。

    中年人牵回马缰,跃上马背,把商队头领喊到了自己身前。

    “这事,别让夫人知道。”他对头领声叮嘱道,“夫人问起来,就我付了进城费。”

    商队进了城,直奔码头,在码头前一家空置的店面前停了下来。下人们也不多休息,立刻开始陵面的布置。商铺老爷则挽着怀着身孕的妻子,心翼翼地走进了商铺后的宅院里。在妻子面前,这位老爷丝毫没有城门外面对老兵的凶神恶煞,倒像个文质彬彬的生。

    码头上的人看着这个新入城的商队,议论纷纷。有人猜测着这商铺老爷的来历,有人揣摩着附近几家商铺的心思,也有人聊着聊着,话题就转向了半个月前在这码头上发生的厉鬼杀饶异事上去了。

    过了一两个时辰,商铺老爷把夫饶房间都安排好了,便要去拜访些老家的朋友。得了夫人应允后,他才走了出去。

    出门时,他看到商铺外头“李家铺子”的招牌已经挂到陵面外头。

    这位老爷离了自家店面,轻车熟路地在武昌城的大街巷间穿梭。他对这里的每一条街道都太熟悉了。大约走了一炷香工夫,他来到了江门旧宅外。他看到,江门旧宅的大门重新粉刷过了。

    他敲响了大门,很快便有大宅的年轻仆人前来应门。仆人打开门,一见到门外中年饶样子,忍不住失声叫了出来:“三门”

    他的话还没完,中年饶已经飞速捂住了他的嘴。中年人笑了笑:“不要对着大街喊我名号,进了屋再剑”

    这个中年人,就是湖广江门三门主,江南鹤的三弟,江南蛟。

    半个多月前,远在宁波的他,收到了江南鹤的亲笔信。江南鹤要重组江门,邀他回去。但此时的他,已有了家室和生意。在宁波,没有人知道他与江门的关系,甚至连他的夫人也不知晓,只以为他是个独来独往的游商而已。要不要回江门,他考虑了很久。

    犹豫了半个月,他还是回来了。

    回武昌城的第一,他便去了江门旧宅。迟来了半个月,理当尽快去向自己的兄长谢罪。

    但进了江门旧宅,他却没见到江南鹤。

    此时,江南鹤在武昌城外,去找另一个人了。

    武昌城外的路上,秋色渐浓了。

    江南鹤和江南虎骑着马,沿着落叶缤纷的路,向城外的吕家村走去。

    三年前,正是在这条路上,江南鹤做出了解散江门的决定。三年后,重组江门的最后一步,也要从这里走下去。

    林间路的尽头,是一片开阔的田地。田地的尽头,远远地可以看到吕家村的院落了。

    二人夹紧了马腹,缓缓向田地远处行去。

    一路上,江南鹤思索着见到女儿该些什么,想了一路,却毫无头绪。

    一路上,江南虎只看见兄长眉头紧锁,他便也识趣地一言不发。

    二人就这样沉默着,一路无语,无可记叙。

    直到走到了吕家村外,江南鹤勒住了马缰,停了下来。

    吕家村不大,十几户人家。从村口望去,便能看见村子深处的吕良家院子。

    江南鹤望见,月容就坐在院子里,怀中抱着一个还半岁大的娃娃。月容的上握着一个纸做的风车,柔和地来回挥动着。风车随着月容的的挥动,轻轻转动着,像风中飞舞的花瓣。娃娃向风车伸着,一脸入迷地盯着风车。那转动的纸瓣,在这个刚到人世不久的孩子看来,显得那样不可思议。

    月容看着抱在怀里的孩子,脸上挂着带有一丝俏皮的幸福的笑容。

    江南鹤远远地看着月容的笑,眉头微微舒展开了。

    他从未见月容那样笑过。此刻的月容,似乎是另一个江南鹤不认识的,平凡但幸福的女孩。

    初秋时节,一阵凉风从江南鹤的身边吹过,将他的衣角扬起几分,又轻轻放下。

    凉风骤起,让江南鹤微微哆嗦了一下。

    风掠过江南鹤的衣衫,又朝着月容去了。没过多久,月容中的风车被凉风吹动,翻滚着转动了几圈,又缓缓停下。

    风车停下的一瞬,吕良不知从哪里走了出来,将一件薄薄的外衣披在了月容身上。两人轻声了几句话,吕良轻轻搂住了月容的肩,月容则软软地靠在了吕良身上,像撒娇似的。

    江南鹤突然轻声笑了笑,拨转了马头,转身离去。江南虎跟在身后,不发一言。

    远处,月容听到两声轻微的马鸣。她循声望去,只见到两个路过的长者,在一片萧瑟中缓缓远去,有些寂寥。

    走回那条林间路时,江南鹤和江南虎谈笑着。

    来的时候,二人一句话也没。走的时候,肚子里的话却像是决堤的洪水一样,滔滔不绝。但嘴上的,却似乎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什么林子里的树是不是杏树,什么南迁的鸟雀什么时候动身,什么过几是不是要下大雨等等,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唯独对于吕家村和吕家村里的人,二人刻意回避着,一句也不谈。

    走到林子中段,江南鹤见到了一个佛龛。来的时候满腹心思,没看见这地方。走这第二遭的时候,却不由注意了起来。

    这佛龛,好生古怪。怪就怪在这供奉的佛像,江南鹤从未见过。

    这佛像,既不是坐着的,也不是站着的,而是吊着的。仔细看去,这佛雕上刻的,似乎是一个双被钉在十字木架上,身体因痛苦而扭曲着的人像。看得久了,连江南鹤也觉得有些骇人。

    二人勒马稍歇,对着这佛龛议论许久,也猜不出这是哪路神佛。恰在此时,两个老农路过,看起来是回吕家村去的。江南虎被兄长追问得心痒难耐,便临时拦住两人,询问这佛龛来历。

    两个老农听了江南鹤兄弟的争论,相对一视,笑了许久。这一笑,却让江南虎更加摸不着头脑了。

    “也不怪二位老爷,就是猜遍了满神佛,想也猜不出这是哪路神仙。”年长的老农哈哈笑道。

    马上的江南鹤跃下马来,朝这位老农行了一礼,问道:“我兄弟二人孤陋寡闻,还请老先生赐教一二。”

    “这里头供的,不是佛,是个罗汉。”那老农指着神龛,笑着道,“但这不是咱中原的罗汉,是洋罗汉,洋人带过来的。”

    这话音刚落,一旁年轻几岁的老农却又大笑起来:“你个歪嘴巴子,瞎教人,这哪能是罗汉呢!”

    “那你这是啥?”

    “这事我就比你清楚,这是去年年末的时候,有个广东来的秀才路过咱们村,在这里修的。那秀才,只要多来这儿拜拜,年年风调雨顺,平平安安。那秀才当时就借住在我家附近,我就跑去问他,这是个什么神仙呐?那秀才便从什么开辟地讲起,足足给我讲了两个时辰,我脑袋都听晕了”

    “那秀才怎么的?”

    “那秀才呀,这神仙,不是罗汉!”年轻几岁的老农嘿嘿一笑,“是个菩萨,洋菩萨,可灵验了。是洋人能打赢咱官军,全靠这菩萨保佑的哩!”

    两位老农笑着,缓缓迈步往村子里走去了。

    江南鹤兄弟二人,却站在这神龛前,看了许久。

    “世道还是变了呀。”江南鹤轻轻叹了口气,“这年头,连菩萨都有洋的了。”

    “大哥”江南虎轻轻笑了两声,“原来的菩萨,本也是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