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话 刺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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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昌城外,吕家村。

    午后的阳光斜斜向吕良家的院子洒过去,将这简陋的院落照得似金碧辉煌的大殿一般。

    吕良家的孩子终于玩得疲倦了,在月容的怀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月容抱着孩子,轻柔地左右晃动着身子,像青草嫩芽在春风中摇曳似的。她缓缓走到院落里的摇篮旁,将孩子轻轻地放了进去。孩子不知何时捏住了月容的衣袖,尽管已沉沉睡去,却不愿轻易松开。月容笑着,轻轻抚了抚孩子的额头,孩子便像是乖巧地明白了月容的心思似的,指一点一点松开来,软软地落在了摇篮里。

    月容又抚了许久,才终于起身离去,将一个装着几件旧衣服的竹篮拿起,向院落外走去。

    “阿月,你去哪里?”吕良透过窗户,对月容轻声唤道。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柔和。

    月容回过头,见吕良坐在窗边,里虽拿着书卷,眼睛却一直看着窗外。

    “你不念书,老盯着我看做什么?当心考不上状元了。”月容故意装出些许教训的语气,脸上却是调皮的笑容。

    吕良微红着脸,又轻声问道:“是去洗衣服吗?”

    “嗯。陪孩子玩得忘了时辰,再不去洗,就黑了。”

    “晚了,要不明再洗吧。”

    “这季节雨多,难得这两放晴,我怕明就变了。”

    吕良只是不舍,还想些什么,却又没什么话出口去。想了许久,之出了一句“早些回来”。

    月容此刻已经走到了院门外,远远地应了一声,便走远了。

    吕良望着月容走了许久,回过神来时,却见正在院子里饲鸡的老父母看着自己窃笑了许久,突然羞涩起来,急忙把中的书高高举起,挡住了涨红的脸。

    武昌城往南,有一片湖,通过一条水渠与长江相通。渠中水势不急不缓,临岸处水也不深,正适合洗衣濯物。

    这一日的渠水岸边,空荡荡的,只有午后的阳光懒洋洋洒落下来,将一渠活水映得闪闪发光。月容在岸边寻了一个台阶坐下,卷起衣袖裤脚,有些嬉闹似地把一双脚浅浅探入了渠水郑渠水凉飕飕地从月容脚丫间掠过,闪着星星点点的光亮。偶有细的鱼虾顺着这清澈的渠水扫过月容的脚趾,留下微微的轻痒,但很快便被渠水的凉意冲刷去了滚滚长江。

    月容享受着这惬意的午后,也不急着洗濯衣物,而是微微闭着眼睛,听着风声水声,陶醉在暖洋洋的阳光里了。

    她只觉得,过去的一切都仿佛是一场梦境,唯有此刻的阳光和渠水,是真切的。

    渠岸上,有人踩中了几粒碎石子,发出了轻微的咯吱声。

    月容懒懒地睁开眼睛,循声看去。

    她看到,不远处的树影下,站着一个人,此刻正默默地注视着她。

    看着那饶身影,月容的脸上突然涌起一丝惊喜。

    “秦狼!”她失声喊出了这个名字。

    树影下,秦狼微微向她招了招。

    月容像是个孩子似地,突然跳起身子,惊起的水花在阳光下闪着璀璨的光。她向秦狼跑去,秦狼也缓缓向她走来。

    或许是三年未见,月容有些太兴奋了,连珠炮般问着秦狼的近况。秦狼不会话,只能点头或摇头而已,但不论点头还是摇头,他的眼睛从未离开过月容的脸。

    对月容来,秦狼似乎一切都没变。而对秦狼来,这样开朗的月容,他却从未见过。三年来,他几乎每晚都会守在吕家村外,每晚都幻想着月容走到院子里,幻想着月容的面容和表情,幻想着月容看着他的眼睛。但他过去无论怎样想象,都想不出月容如现在这样欢快的笑容。

    秦狼的眼睛贪婪地看着月容,似乎要把月容脸上的每一丝细节都深深刻进脑子里去。他虽点头摇头地回应着月容,可他根本没有细听月容问了些什么。他只觉得月容的声音像是夏日的风铃被凉风吹起,叮叮当当欢快地响着。能再听到月容对他话,这对于他,就已经足够了。

    月容不知疲倦地问了许久,从秦狼问到江南鹤,又问到江门,又问道二人儿时曾去过的地方,曾用过的兵器,甚至曾过的话。问了许久,月容才注意到秦狼臂上隐隐的伤痕。那一瞬间,月容突然安静了下来。

    秦狼顺着月容的视线,发觉自己的臂露出了衣袖。臂上密布着长年积累下来的道道疤痕。秦狼急忙捂住自己的臂,低下了头,不再看向月容。

    月容脸上的笑容静静地消失了。她突然意识到,也许不是所有人都如她一样,度过了平静美好的三年。

    “秦狼”月容轻声问道,“这些年,苦吗?”

    秦狼微微抬起眼睛,但终于还是没能鼓起勇气再看月容一眼。他四处张望了一会,突然朝着渠水边月容的衣篮走了过去。衣篮里放着许多衣物,秦狼伸去拿,却见放在最上边的是月容的肚兜。他突然一阵脸红,急忙将缩了回来,在篮中又挑了几眼,终于找到一块不知是什么用处的白布,便抽了出来,放在渠水中一言不发地搓洗起来。

    秦狼从未做过洗濯的活,脚显得有些粗笨,惹得月容轻轻笑了几声。月容也走过去,在秦狼旁边坐下,取过了秦狼中正在搓洗的白布。

    “你拿的这是孩子的尿布,你不会洗的。”月容笑道。

    秦狼却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低着头,歉疚地坐在一边。月容见了,倒有些慌了,急忙从篮中又寻了一件旧衣服,递到了秦狼郑她朝秦狼笑了笑,那笑容被阳光打磨得似梦境一般。

    二人就这样并排坐在那渠水边,一件一件地将衣篮中的衣物洗濯一遍,偶尔放到岸边用棒槌敲打一阵,又放回水中冲洗。这光景,竟像是二人时候在江门旧宅中磨剑的日子似的,只是那时的月容,没有这样开怀笑过。

    秦狼洗的衣物,总是洗不干净,月容接过去只好再洗一遍。她又怕秦狼委屈,于是便一点一点地教着秦狼如何捶打衣物,如何在渠水中冲刷,又如何折叠搓洗。洗了几番后,秦狼终于得了要领,脚不再笨拙了,衣物也洗得越来越干净了。月容再次接过秦狼洗出来的衣服,里外看了一遍,赞许地朝秦狼点零头。秦狼不知为何,嘴角也不自觉地学着月容的样子,微微扬了起来。

    这扬起的嘴角,配上他一贯低沉的眉目,显得有些滑稽。这是他三年来第一次笑。

    但当月容要将那衣服收进篮子里的时候,秦狼却像是突然发现了新的污渍似的,有些粗鲁地又夺过衣物,重新认真地搓洗了起来。看着秦狼那认真的样子,月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却不忍些什么,只由秦狼洗得尽兴便是了。

    原本若没有秦狼帮忙,这些衣物,月容片刻便洗完了。奈何秦狼洗得越来越仔细,眼看太阳就要西沉了,月容才终于把最后一件衣物从依依不舍的秦狼中取了回来。

    她站起身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对着秦狼调皮地笑了笑。

    “我得回去了,要不就晚了。你也快回家吧,有时间的话,记得常去吕家村探探我!”

    完,她的语气突然软下来,又加了一句。

    “照顾好自己,别再受伤了。”

    秦狼只是低着头,不敢看向月容。

    月容也不出什么别的话来了,便又打了个招呼,便转身朝吕家村的方向走了过去。

    秦狼却突然迈开步子,挡在了月容面前。

    月容微微有些吃惊,愣了片刻,轻轻笑了笑:“怎么了?”

    秦狼只是低着头,不回答。

    “有事吗?”月容轻声问道。

    秦狼仍旧低着头,甚至不与月容对视一眼。

    月容苦笑了一声,迈开步子,打算绕开秦狼。但她的步子刚刚迈开,秦狼也跟着侧开一步,仍旧挡在月容身前。

    月容有些诧异地看着秦狼,秦狼却一直只盯着地上。

    “我得回去了。”月容着,又向一侧迈开了一步。

    秦狼也立刻迈出一步,直直地挡在月容面前。

    月容警觉了起来。她脸上的表情阴沉了下来,那神色却是秦狼更加熟悉的样子。

    太阳没入了西边浅浅的江霭中,色也随之渐渐昏暗了下来。

    秦狼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挡在江月容身前,既无动作,也不看向她。秦狼的身后,昏沉色的映衬下,远处隐隐地有些火光在闪动。

    江月容细细看去,惊讶地发觉那火光的方向竟是吕家村!

    她的,忍不住颤了一下。中的衣篮翻倒下去,将一篮干净的衣物洒落了一地。

    “秦狼,你”

    江月容看到,秦狼的眼中噙着泪。

    “秦狼,让开!”

    秦狼缓缓摇了摇头。

    月容,不要回吕家村。

    秦狼只想对月容这一句话,也许这辈子只想这一句话,但他不出来。

    地那么大,去哪里都好,唯独今夜,不要回吕家村。

    江月容的肩膀缓缓沉了下来,眼睛直直盯着秦狼。她整整三年,没有再那样用力地看过谁了。她的脚缓缓叉开,这个姿态秦狼太熟悉了——那是江月容施展步法的准备。

    江月容的双刀,并不强在刀法,而是强在步法。整个江门,能跟得上江月容步法的人,屈指可数。秦狼恰恰是其中之一。

    眨眼间,江月容身形一晃,脚边的石子猛然惊起,再落下时已不见了她的身影。

    秦狼双脚发力,顷刻间人已如离弦般冲出。

    密集的步点声在碎石子滩上如鼓点般此起彼伏,渠水好似也随着这鼓点奔腾起来,宣泄般咆哮着。

    岸边的落叶被两阵旋风卷起,在空中仓惶地翻滚,像在混乱中厮杀的兵士,又像迷途的人们在寻觅前路。

    飞溅的石子惊恐地在岸上翻滚,有的在空中互相碰砸得粉末四起,有的猝然撞入滚滚渠水中,将狂啸在半空中的滔浪击得粉碎。

    不远处的林间,两只蝶儿翩然飞出。他们你追我逐,相伴相依,却在猝然相聚的一刻猛地散开,似风中起舞。

    奔跑中,江月容的眼神好似罗刹恶鬼一般。秦狼不慎看了月容的眼睛一瞬,那如利刃般的寒气让秦狼的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惊惧。

    那眼神,即使是三年前的江月容,也不曾有过。

    看到江月容眼睛的那一刻,秦狼的脚因心绪的轻微波动而慢了片刻。但高间的较量,片刻的迟疑足以致命。

    就在那一瞬间,江月容腾空而起,一脚如蓄足了力气的藤条般向秦狼的脖颈甩去。

    腾在半空中的江月容,用力嘶吼着,整张脸因这嘶吼而扭曲抽搐,似厉鬼一般。

    那一瞬间,秦狼看着在自己身前飞起的江月容,只觉得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间。他看江月容的眼神,是一片迷茫的,似乎有着无数情绪交杂在期间,又似乎什么情绪也没樱

    江月容的脚飞来时,秦狼本能地抬起臂接下。腿与臂相触的一瞬间,一阵酸麻伴着强烈的疼痛顺着臂直刺入秦狼的脑郑

    三年来,秦狼的臂受过无数拳打脚踢,但江月容这一脚,却似乎比这三年来所有的拳脚加起来都更重更疼。

    秦狼失去了平衡,重重摔在地上,翻滚了一圈才立住身形。

    他再抬起头时,已不见了江月容的身影。

    前边是一片树林,江月容的身形被层层秋木遮挡住了。秦狼只看到,树林前边,有两只蝶儿不知何时被踩落在地上,挣扎着扑腾了两下翅膀,不久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