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话 赵贞元(下)
“赵先生,今日造访江门,不知所为何事?”江南鹤平静地在列祖牌位前坐下,缓缓问道,“是叙旧,还是谈生意?”
“既非叙旧,也不谈生意。”赵贞元笑道,“来求个平安。”
“求平安?”江南鹤哈哈大笑,“这里是江门,又不是寺庙道观,求什么平安?”
“二十多年前,江门主曾对我许下承诺,江门不与千总府为敌,不知门主还记得么?”
那青春岁月的故事,引出了江南鹤几丝豪迈。
“当年与赵先生一战,是江某平生最苦的一战。江某敬佩赵先生武艺,自然不敢忘记当年的约定。”
赵贞元微微颔首,也慨然叹道:“赵某一生,随老千总南征北战,唯一没能击败的敌,就是江门主你啊。”
“赵先生客气了。”
“所以,当我听有人要买千总的命,武昌城里我唯一担心的,就是江门。”赵贞元的眼神突然锐利起来,“今日来,就是打个招呼。江门主,你该不会为了十两银子,又与千总府开战吧。”
白虎堂中的江门弟子握紧了中兵器,直直指着赵贞元。连江南虎,也悄然把背到身后,摸住了袖中的短镖。
江南鹤却不动声色,只是淡淡笑了笑,抬起头忽然问道:“赵先生觉得,今时今日的江门,若与千总府开战,胜算几何呢?”
赵贞元看着江南鹤略有些狡黠的神情,颇有兴致地玩味了一阵,突然站起了身子。
他一站起,白虎堂内响起了一圈兵刃碰撞的凌乱声响,江门弟子的脚步因为惊惧而乱了起来。
赵贞元听着这一阵响动,低头暗笑了几声:“下习武之人,庸才居多,能得武艺精妙一二者凤毛麟角。我本以为江门刺客游走于生死之间,当无凡庸之辈,今日一见,颇有些失望。看来江门弟子,大多也是混吃等死,资质平常啊。”
受了羞辱的江门弟子恼火起来,纷纷扬起中的兵器,口中叫嚣谩骂起来,把整个白虎堂闹出一片嘈杂。赵贞元嘴上挂着不屑的哂笑,朝四周望了一圈,却发现江门众弟子中,唯有一人一声不吭,躲在角落里,暗着两柄短刀,只冷冷地盯着赵贞元。
赵贞元伸出指,向那不吭声的弟子一指,高声喊道:“唯有那个少年,不是俗。”
众人望去,见赵贞元指的,是秦狼。
秦狼对众饶目光毫不在意,姿势没有半点变化,仍只是冷冷地盯着赵贞元。赵贞元对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眼中刚刚燃起的兴致又渐渐的散了。他摇头叹道:“只可惜,赋资质实属平平,空有不动如山之气,却无奔掠如火之力,算不得高。”
江门弟子见这来客竟对江门最强的弟子如此出言不逊,更加恼火,都破口大骂起来,状如市井之徒街头吵架一般,把白虎堂吵得如一锅沸水。
赵贞元傲慢地笑着,却将江南鹤身边的侍立之人激怒了。
“白虎堂内,不得喧哗!”江南虎厉声一喝,震颤了整个白虎堂,仿佛地动山摇一般。
白虎堂内,顿时鸦雀无声,众弟子都低下头,按住了中兵刃,不敢再多一句。
赵贞元转过身,饶有兴致地对着江南虎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位,莫不是当年飞马报信的少年?”
江南虎对赵贞元行了一礼,撑起胸中气息,高声答道:“在下江南虎,江门二门主。”
赵贞元笑了笑,但紧接着又叹了口气:“二门主中气十足,虎背熊腰,一双孔武有力,看得出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之人。武艺的火候是到了,只是可惜,艺多而不精,武博而不专,只能震住些凡庸俗,遇上真高怕是不堪一击。”
江南虎按捺住心中怒意,只高声问道:“赵先生的意思,是我江门无人咯?”
“岂敢岂敢。”赵贞元哈哈大笑,看向了江南鹤,“江门之中,能与我一战的,只有江门主一人而已。其余诸辈,皆不足挂齿。”
“赵先生!”江南虎厉声喝道,“白虎堂内,可不要太放肆了。”
江门弟子听到江南虎这一声厉喝,都握紧了中兵刃,弯下了腿,微微摆开了起式。
江南鹤却不以为意,站起身来,向赵贞元拍了拍巴掌。
“赵先生,这一番评价让江某获益良多啊。”他笑道,“赵先生的本领,江某是知道的。若江门真的强行与千总府开战,单凭赵先生一人,足可重伤我江门元气。江某是个生意人,亏本的买卖是不会做的。”
“这么来,江门主心里已有主意了?”
江南鹤对赵贞元笑了笑“实不相瞒,那个要买千总性命的姑娘,昨日来过江门。”
“哦?江门主见过那姑娘了?”
“见过了。”江南鹤玩味着赵贞元脸上一闪而过的不安,却不动声色地继续道,“江某要的价钱,那姑娘给不起。所以这单生意,江门不接。”
赵贞元看着江南鹤的眼睛,捕捉着那眼神中闪过的任何一丝情绪。过了许久,他才放下心来:“江门主,赵某信你这次。千总的事,日后千总府上必定严加管教,要他不再造出这般罪孽来。”
“赵先生辛苦了。”江南鹤拱答道,“只是,江某有一事不明,想请教赵先生。”
“江门主请讲。”
“赵先生方才一番话,把江门弟子百人得清楚透彻,却不知赵先生看那千总,是个什么德才?”
赵贞元微微愣了愣,这句话却迟迟答不上来。
江南鹤低声笑了笑:“那千总的顽劣,若是能改,早就改了。江门敬重老千总是个光明磊落的人,当年因一场误会,对老千总多有得罪,心中一直有愧。今日千总之事,江门不管,也算是对当年那场恩怨做个交代。但长此以往,千总终有一日,会逼得江门出。到那时,江某若又要与赵先生刀兵相见,赵先生还会如今日这般悠闲么?”
“江门主,你话里有话。”赵贞元冷冷答道,“若有什么指教,但无妨。”
“赵先生,有没有想过离开千总府?”江南鹤轻声问道。
赵贞元的脸上,掠过一丝怒气,随即又闪过一抹忧愁。
“赵某受老千总照顾四十多年了,老千总于赵某如父如兄。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赵某若背信弃义而去,还有什么脸面与人谈江湖道义?”
“老千总年事已高,时日无多。若老千总过世了,千总接替了这千总的位子,赵先生明知他是个阿斗,也要效忠他么?”
“道义如此,赵某唯有鞠躬尽瘁后已。”赵贞元有些无奈地看向白虎堂深处那高耸的列祖祭坛,长长叹道,“赵某所知的江湖,是道义的江湖。道义没了,江湖也就没了。你江门列祖列宗所在的那个江湖,人人遵循道义,有无道之人下共诛之。赵某心向往之,而身不能至。如今这下,信道义的越来越少了,江湖也越来越了。正是如此,赵某才不能违背了这道义。只要我还在,道义就在,江湖就在。若连我也背弃晾义,江湖就真的没了。”
江南鹤看着赵贞元有些颓然的身影,决定不再什么了。他本有一番辞句,要劝赵贞元加入江门,待日后曾侍郎为江门争得朝廷编制,便请赵贞元做个江门团练教头。但如今赵贞元这一番话完,他的心里却宁愿赵贞元留在千总府。
赵贞元话已尽,沉吟了片刻,向江南鹤行了一礼,掏出三锭银子,放在了那磕作两截的茶杯旁:“今日打搅江门主了。方才赵某冒昧,碰坏了一个茶杯。这三锭银子,就当作是赔偿吧。希望江门主记住当年的承诺,不要与千总府为担”
完,赵贞元转过身,兀自朝白虎堂外走去。
江南鹤看着那银子,轻轻叹了一声。
“赵先生,珍重。”江南鹤在他身后道,“江门不取千总性命,却难保不会有别人去取。赵先生多加心,不可大意,莫被暗枪伤了。这世上,你我这样的高,不多了。”
赵贞元却哈哈大笑:“世上早就没有高了,你我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