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话 沙湖道(上)
武昌城北,出了武胜门往东,有一片湖,名唤沙湖。沙湖上,伏波数十里,湖中有鱼虾飞鸟,湖畔有船埠渔夫,山水秀丽,风韵然,是武昌城外一处名胜。沙湖以北,有一座宅院,面湖背江,坐拥山水,遥望着武昌城楼。
这一日早晨,城门刚刚开启,一队人马便从武胜门启程,向沙湖以北的那座宅院出发了。
这队人马,有两乘轿子。
前一乘轿子里,坐的是汉八旗千总马椋。昨夜,他的病又加重了,已到了神志不清的地步。他只觉得,武昌城里连空气都是浑浊的,吸上一口气都让他喉咙里灼烧般痛苦。他一夜没睡着,就盼着一亮,城门一开,便出这武昌城,去城北沙湖的宅院里休养。
后一乘轿子里,坐着马椋的独子,千总马琮。他的轿子被包裹得严严实实,连门帘窗帘都不让千总打开。千总撅着被打花的屁股,趴在轿子里暗暗叫苦。
赵贞元骑着马,走在两乘轿子中间。千总府上的兵丁仆人,前前后后围着这两乘轿子,浩浩荡荡向城门外走去。
城门口,知府领着一城官员,站在路旁迎送着这人马。
“老千总,保重身体啊!”那知府挤着眼泪,扮着哭腔,追在马千总的轿子后头喊着,“武昌城的太平可全仰仗着老千总呢,老千总可定要早日康复呀!”
眼看着整队人马擦身而过,却无一人回头理会理会这知府。
待人马走远了,这知府终于收了一脸哭腔,抹了抹鼻子,转过身打道回府。
“大人,您这是何苦呢”知府家里的老家丁凑过来道,“知府大人是四品官,他千总不过是个六品五官,您老捧着他干什么呀?”
“你懂什么!”知府急忙声喝住那家丁,“你以为在这武昌城里,真看官品压人么?那些人,都是动刀子的!我一个文官,不捧他们,我不要命了?”
“可您那话得也太酸了”家丁抱怨道,“他一个六品千总,凭什么武昌城的太平要靠他呀?您是朝廷命官,要靠也该是靠您啊”
知府急忙敲了敲那家丁的脑袋:“别乱话!当心让人听了去!”
“那我这话也没错啊”
“错了!大错特错了!”知府声道,“你知道这武昌城是个什么地方?”
“愿听大人指教。”
“武昌城,江汉汇聚,船来船往,四通八达,九省通衢。南来北往的江湖人,都少不得要从这武昌城过路,这是江湖重镇。这地方,走在路上,到处都是绿林好汉,亡命之徒,每在刀尖上走路,把性命拴在裤腰带上的人物。在这里,到处是官府管不聊事,官府不能抓的人。这地方怎么管?全得仰仗江湖人自己去管!武昌城里,能镇得住这一城好汉的,只有两个地方——一个是江门,一个是千总府。你想想看,我朝廷命官,总不能去求刺客来管这武昌城吧。”
完,知府叹了口气,回头看了看那队远去的人马。
“在这武昌城里,你我的命都得靠他罩着啊。”
沙湖旁,有一片湖堤,沿湖而修,绵延数里。堤上有一条道,名唤沙湖道。
沙湖道不长,走过去只需一炷香工夫。顺着沙湖道走出去,再往北走大约半个时辰,就能到那沙湖北的宅院。
这条沙湖道,因是修堤铺的路,所以平整好走,不费脚力。抬轿的轿夫,跑腿的路人都爱走这条路,好过在那些泥巴地里深一脚浅一脚。但这条道路狭道窄,只能容三四人并排走过,两侧便是堤下茫茫碧波水,前后都无岔路,唯进退而已。这地方,在兵法上,是个死地,须尽快闯过去。
千总府的人马快步走上了沙湖道。赵贞元的马走在了队伍的最前面,两乘轿子和几十名兵丁跟在赵贞元的身后,沉默而迅速,有着一股阴森的魄力。
沙湖道的尽头,有一座桥。过了那桥,便出了沙湖道,这死地也就算是闯过去了。
但就在那桥头,赵贞元突然勒住了马缰,向后抬了抬,整队人马瞬时停下了步子。
轿子里的老千总觉出了异样,强撑着病体,冲着轿子外边喊道:“怎么回事?停在这里做什么?”
轿子外的兵丁凑到门帘旁,低声答道:“回大人话,桥上有人”
沙湖道尽头的桥上,一个穿着长袍,戴着斗笠的旅人稳稳站在桥中央,冷冷地看着眼前这队人马。他左将一柄长刀立在身侧,如一杆长枪般杵在地上;右握着腰间的短刀,刀柄静静对着身前这队人马。
赵贞元勒住马蹄,冷冷地对那旅人上下打量一番,在马上拱行礼道:“这位朋友,千总府人马经行,可否请你让个道,容我们过去?”
他刻意将千总府三个字得重了些,便是要这不识相的贼知道,这队人马不是他这样的人物就能劫的。
那旅人抬起眼,向这队人马深处探视一番,低声道:“我等的就是千总府。”
赵贞元冷笑一声道:“朋友,江湖缺知道,什么人你惹得起,什么人你惹不起。你若是遇上什么难处,急需银两救急,可个数目。江湖相救,不伤和气,日后再遇见还是个朋友。可你若不识时务,定要劫我千总府,当知道千总府可不是寻常人惹得起的。”
“我劫的不是你千总府的银两。”罢,那旅人将中长刀一横,拦在桥中央,向那赵贞元冷眼望去:“别人我都可以放过去,但千总的性命要留下。”
那千总在轿子里听到这番话,又看不见外头情况,心里惊骇,只得叫唤着:“赵先生救我!”
赵贞元听着那千总不成器的哭喊,皱了皱眉,在心里长叹了一口气。
“这位朋友,可是为那十两银子来的?”赵贞元拱问道。
“是又如何?”
“是便好办。若求银两,千总府有的是。我出白银一百两,换你放我人马过去,如何?”
“不放。”
“为何?”
“千总的命,只值十两银子。”旅人冷冷答道,“他犯下的错,黄金万两也赎不回。”
赵贞元看着那旅人,沉吟了片刻。
“在下千总府教头,赵贞元。”他向那旅人一抬,道,“朋友,交之前,先报上你的名字。”
“双刀柳亦隆。”那旅人高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