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话 黄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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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时,沙湖北边的大宅里,亮着灯。

    院子里,许多人焦躁地跺着步子,交头接耳,久久不能静下来。这群人里,有仆人,有兵丁,却偏偏没有千总的身影。

    大宅里亮着灯的房间有两个,其中一个是马千总的卧房。卧房门口,赵贞元静静站着,微闭着眼睛纹丝不动,如一尊金雕玉镂的塑像一般。院子里的人群都聚在这屋子外,脸上或是担忧,或是不安,或是愤恨。

    终于,一个千总府上的兵丁按捺不住心里的怒意,转过身,气势汹汹地朝着另一间亮灯的屋子走去。那是院落深处,一个不起眼的客房。兵丁进屋之后,屋中传出了一阵喧哗,院子里的人却都只是远远看着,没人走过去。没过多久,兵丁把千总从那屋中拖了出来,扔到院子里的人群郑千总在地上狠狠摔了一下,忙脚乱地爬起身子,半带着哭腔对那兵丁咆哮道:“你干什么!要造反呐?”

    “老千总在里头生死攸关,他可是你亲爹!”兵丁也咆哮道,“我们这些兵都在院子里候着,你却在屋里躲着?”

    “你敢怪我?”千总怒喝道,“被人买命的不是你,你当然不怕在这里站着。鬼知道现在有多少刺客等着要我的命,今路上不就有一个吗!我跟你们站在院子里,被刺客盯上怎么办?”

    “你就在乎你的命,你知道你的命是谁给的?”兵丁喊道,“你知道老千总是被谁给害成这个样子的?”

    “你们就见着我闯祸,怎么不见我为我爹出了力气!”千总委屈道,“那我为什么一定要去跟他们比马,还不是为了长长脸面,要替我爹争口气!你们知道我在外头受多大委屈吗?就因为我爹是个武官,害得我整被城里那些公子哥笑话,我家穷,笑我不识字!我在外头被人看不起,回家还要被我爹打,他打我有什么用,还不是怪他自己没别人家银子多!”

    兵丁听到这里,怒气攻心,照着千总的肚子便踹了一脚。千总吃了这一下,一口气堵到喉咙口,伏倒在地上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老千总那般英雄,怎么生出你这么个畜牲来!”罢,兵丁举起拳头就要往千总脑袋上打去。

    “住!”赵贞元一声怒喝,将整个院子震住。

    那兵丁的拳头停在半空中,过了许久,才终于缓缓放了下去。

    “赵先生,救我”千总趴在地上,那口气迟迟没能顺过来,把一张脸憋得通红,“这家伙,定是贪那赏银”

    赵贞元沉沉叹了口气。

    “等千总缓过气来,扶他回屋休息。”他对那兵丁轻声命令道。

    兵丁向赵贞元行了一礼,不屑地瞥了千总一眼,背过身缓缓走开了。

    院子里的人,纷纷都背过身子,四散走开,只留下千总在地上呻吟着,无人理会。

    过了许久,一个大夫缓缓从马千总房中退了出来,看着赵贞元,轻轻摇了摇头。

    “老千总,怕是不行了。”他声道,“这两日对千总动了气,肝阳暴亢,气火上涌,昨夜就已经口齿不灵,动不了身子了。今日又一路颠簸,到这时候连药都灌不进嘴里去了。”

    所有人都猜到了这个结果,但谁也不想出来。

    赵贞元轻轻叹了一口气,缓缓道:“老千总有什么吩咐么?”

    “老千总喊你进去。”大夫道,“但你得记住,老千总现在脑子已经不大清楚了。”

    赵贞元答应一声,向院子里走去,正准备招呼所有人进屋,他身后的大夫却急忙拦住了他。

    “赵先生”大夫声道,“老千总只喊你一个人进去”

    赵贞元微微愣住了。

    卧房里,虽亮着灯火,却仍显得昏暗。

    马千总无力地躺在床上,脚都如散了架似的,看不出丝毫武人风范了。他看到赵贞元走进来,挣扎着想坐起身子,却只有脖颈动了动而已。

    赵贞元急忙过去搀起马千总,为他垫高了枕被。搀住马千总肩膀时,他探不到一点力气。

    “千总大人,有什么吩咐?”赵贞元轻声问道。

    马千总斜着眼,看着赵贞元,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什么声音。赵贞元看到,马千总的口舌歪斜着,口水顺着嘴角流了出来,却不自知。

    赵贞元将耳朵微微凑近了马千总,轻声问道:“千总大人,请吩咐。只要是千总大饶命令,赵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马千总努力地张着嘴,口齿不清地着什么。

    赵贞元聚精会神地辨识着马千总喉中呼出的气息,他隐约听到,马千总轻声出了一个“”字。

    赵贞元的鼻尖泛起了微微的酸楚。人之将死,在意的毕竟是自己的骨肉。

    “千总大人放心,千总虽然顽劣,但毕竟是您的血脉,将来必成大器。”

    马千总皱起眉头,微微晃了晃脑袋,费力地张着嘴,用一丝游离的气息着什么。

    赵贞元仔细听着,听到了一个不甚清楚的“你”字。

    赵贞元急忙躬下身子,郑重地答道:“千总大人放心,赵某这条命是千总府的,将来必定尽力辅佐千总,维护千总府在江湖上的地位。”

    马千总苦笑了几声,引起了一阵咳嗽。赵贞元略有些慌张,急忙去搀扶,却看到马千总的一双眼睛,迫切地盯着自己。

    马千总用尽全身的力气,撕扯着自己的每一寸肌肉,终于出了一句略微清晰些的话语来。

    “你时候”他的声音细若游丝,但总算能听清楚了,“府里养的那条黄犬,叫什么来着?”

    赵贞元的脸上一片迷茫。

    那是几十年前的往事了,那条黄犬也早就不在这世间了。

    赵贞元思索了一阵,但那记忆早已被许多年岁模糊,如今任凭他如何回想,都是一片朦胧,只隐隐有些细碎的东西从脑中一阵阵闪过,却不易抓住。

    他努力追逐着那些一闪而过的念头,终于回想起几十年前的一,年少的马千总和尚是孩童的赵贞元,在千总府外追着那只黄犬,一路跑了半个武昌城。

    他们口里喊着那黄犬的名字,跑了一路,也就喊了一路。

    “我记得,是叫阿旺,还是阿黄”他轻声答道。

    马千总却如梦乍醒一般,睁大了眼睛,咧开了嘴,露出了孩童般的笑容。

    “对”他含混着声音,虚弱地笑道,“对了,叫阿黄,叫阿黄”

    完,马千总咯咯地笑着,脸上的每一丝皱纹都缓缓绽开,像是终于放下了心中最重的负担似的。

    赵贞元听着马千总的笑声,也含泪跟着笑了起来。

    他们的笑声一点点弱了,一点点疲惫了,一点点散了。

    笑声消却,马千总脸上的笑容却久久不散,像是刻印在了那脸上一般。

    “千总大人,问这个做什么?”赵贞元轻声问道。

    马千总却只是笑着,不回答。

    “千总大人?”

    马千总只呆呆地望着,不作回应。

    赵贞元冷下脸来,轻轻把伸到马千总的鼻前。

    他等了许久,也探不到一丝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