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话 刺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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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贞元进了老千总的卧房后,久久没有出来。没有了赵贞元的庇护,院子里的千总能感觉到这里所有人看自己的眼神都充满了恶意。

    他在心里暗暗骂了几句,揉着肚子,勉强站起了身子。看到千总站起来,那踢了他一脚的兵丁叹了口气,缓缓走了过去。

    “千总,我扶你回屋。”他低着头,声道。

    千总心里攒了一团怒气,却不敢在院子里发作,便只是甩了甩,恶狠狠地瞪了那兵丁一眼:“用不着你扶,我自己会走!”

    他一迈开步子,腰腹的剧痛和屁股上的旧伤就让他疼得咬牙,只好一瘸一拐地往前挪。兵丁无奈,只好跟在千总身后,时不时向亮着灯火的老千总房里担忧地张望两眼。

    也不知千总挪了多久的步子,才终于走到了自己的房外。他推开房门,正要走进去,步子却猛地停下了。

    借着屋中的灯火,他看到自己的床上睡了一个半岁大的娃娃,身上盖着他的绒丝被,脑后枕着他的镶玉枕,正做着一梁美梦。

    就在千总被兵丁拉出去的时候,那床还是空的!

    “这孩是谁带进来的?怎么睡在我的床上!”千总心中本已是怒气难耐,也不理会其中因缘,只管怒喝着,便要气势汹汹闯进屋子里。却是千总身后的兵丁,察觉到了这屋里有怪异。

    “不好!”那兵丁惊叫一声,揪住千总的衣领,用尽全身力气把千总往后猛甩。

    千总刚要迈步,却被兵丁一抓,整个身子向后飞出。就在双脚离地的一瞬间,他看到身前屋的梁上翻下一个漆黑的身影,中挥出一支兵刃,向自己脑袋上削过来。

    那兵刃在千总眼前滑过,刃尖在他的脸颊上留下了一道血痕和一阵火辣的刺痛。

    兵丁大喝一声,把千总远远甩到院子里,救下了千总这条性命。兵丁心里,却一阵凄凉。他刚才已看到刺客里拿着兵器,自己却是赤空拳。这一下把千总甩出去,已用足了力气,身前门户大开。待刺客的兵刃转袭来,他无论闪避还是伸抵挡都来不及。可叹自己仰慕豪杰之名追随老千总一世,最终却要为了这个不成器的千总丢了性命,意弄人。

    兵丁紧闭着眼睛,等着刺客那一招向自己身上打来的夺命刀。但等了一会,却没感觉到刺客的刀锋。他睁开眼,只见一个身材娇的黑衣刺客,里拿着一长一短两柄刀,径直朝那千总杀去。

    那刺客,从头到尾都没有对这兵丁动过一招一式。

    千总在地上连滚带爬,哭喊着叫道:“有刺客!救我!都来救我!”

    千总府上的仆人和兵丁们平日里训练有素,此时不见半点惊慌,眨眼间已从院子四面八方聚到一起,里暗握着兵刃,在千总面前摆起一片阵势。

    那刺客也非等闲之辈,一眼便看出这阵型轻易不能闯入,脚尖一点便在阵外收住了动势,摆开长刀对着身前的军阵。

    众家仆兵丁都认得,那一对长短双刀,与今日沙湖道上遇见的刺客用的是同一种兵刃,只是这刺客身形比沙湖道上那位要娇一些,那长刀与那身形一比显得有些过长了。

    “何方贼,胆敢夜闯千总府重地!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布阵的仆人厉声喝道。

    “我只为取千总性命而来,与旁人无关。”听那刺客的声音,竟是个女子,“我敬千总府上都是英雄豪杰,不愿为这人与各位厮杀。交出千总,大家不伤和气。”

    “都别听她的!”千总躲在军阵后,惊慌地喊着,“我爹养你们这么多年,你们要以死相报!给我杀了那个刺客!”

    没有人理会千总,军阵纹丝不动,只是和刺客对峙着。

    刺客的长刀拖在地上,短刀反背到身后,教人猜不透下一招的动向。若贸然攻过去,一来读不出这刺客的后如何出招,稍有不慎反要被她击杀;二来自乱阵型,容易被刺客找到空当,突入阵内,保不住千总。

    布阵的这些仆人兵丁都是久经江湖的人,知道其中利害。那千总却是个不懂行的毛头子,只看见这些人不听自己号令,又气恼起来,竟对这些人破口大骂。仆人兵丁们只是听着,大敌当前,不敢妄动,心中的恼怒却越来越重。

    正当两边对峙时,老千总卧房的门轻轻开了。

    千总停下了骂声,众人也都用眼角余光向那门口望去。

    赵贞元缓缓走了出来,眼角还带着一丝泪痕。

    布阵的仆人心中一沉,轻声唤道:“赵先生,老千总他”

    赵贞元微微闭上眼,低首摇了摇头。

    院子里,静了下来。

    赵贞元看向了那刺客,一袭黑衣,纱布蒙面,一拖着一柄长刀,一背在身后。那柄长刀,他看得清楚,是戚家刀。

    原来,早上的刺客,不是一个人来的。赵贞元在心里暗暗想道。

    “这位英雄。”他向那刺客拱行礼,缓缓道,“今夜千总府正遭逢变故,老千总驾鹤西去。念在千总府这些年在江湖上的声望,今夜可否放过千总,不要在老千总灵前见血?”

    刺客沉吟了片刻,缓缓答道:“老千总辞世,是江湖人共同的丧事,晚辈本不敢冒犯。但晚辈与人有约,定要在今夜取千总性命。我要杀的,只有千总一人,与千总府上下无关。”

    此刻话音刚落,众人便听到那千总又叫嚣起来:“我爹死了,现在我就是你们的千总!你们谁把我交出去,谁就是千总府的叛徒!都给我听令!冲过去,杀了那刺客!”

    一声清脆的巴掌响,打在了千总脸上。

    是那布阵的仆人,冲到了千总身前。他睁着泪眼,怒气冲冲地望着千总,却不出一句话来。

    千总捂着红肿的脸,惊惧地看着那仆人,一声也不敢吭。

    仆人突然仰长叹,中的力气散了,把一对兵刃扔到霖上。他向赵贞元走去,微微行了一礼。

    “赵先生,我是二十年前进的千总府。”他轻声道,“我侍奉的千总,只有老千总一人。如今,老千总不在了,我也再也没有主子了。请赵先生念在我这些年的劳苦,准我离开千总府,回老家安度晚年,再不问江湖世事。”

    赵贞元看着那仆人脸上纵横的沟壑,轻轻叹了一口气。他抬起,缓缓对仆人抱了一拳道:“保重。”

    仆人听完,呆滞了片刻,然后轻轻走到老千总卧房的窗前,对着那窗里的身影跪下身子,重重在地上叩了三个响头,每一声都雄浑有力,在院中回响良久。

    仆人推开院门离去时,院中又响起了一声兵刃落地的声音。紧接着又是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

    老千总的卧房外,排起了一条长列,仆人兵丁们依次在窗前叩拜,声声有力。

    赵贞元站在门边,不做阻拦,只对每一个前来叩拜的人,道一声珍重。

    刺客收了兵刃,退回院落深处的阴影里,默默等待着,没有丝毫趁势攻杀的意思。

    过了许久,最后一个兵丁也离开了。

    老千总卧房窗前的地砖,被叩出了斑驳的裂痕,渗着隐隐的血迹。

    千总躲到赵贞元身边,揪着他的衣服,带着哭腔,声哀求着:“赵先生,救我!”

    赵贞元仰望着今夜明亮而孤寂的半轮明月,苦笑了一声。

    他缓缓走到了院落里,轻轻卷起了袖口。

    “在下千总府教头,赵贞元。”他缓缓道,“这位英雄,未请教?”

    刺客缓缓从阴影中走出,探出一柄长刀,在月光下闪着寒意。

    “刺客。”她冷冷地答道,“江月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