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七章 皇上醉酒
食不言, 寝不语。
眼见皇上专注于夜宵, 李敛自己口里也在吃着东西, 总不好率先话, 只得在努力保持仪态,以免御前失仪的情况下,三扒两口, 狼吞虎咽的用完晚膳。
吞下最后一口菜, 再灌下一口信阳毛尖,李敛就彻底停下手了, 双眼眼也不眨的注视着皇上吃夜宵。
皇上有心不理他,但在这灼热的目光下却是大有食不下咽之感。
僵持了好一会儿, 他终究是受不住了,只得放下汤匙, 命人把吃食收拾好。
「夜深了, 朕明日还要上早朝,就不留静涯夜话了。」皇上故意了个呵欠, 一脸困顿的道。
「皇上!」李敛却是不许他再回避下去了。
听得叫声, 皇上心里立时了个咯噔。
不得不,喝饱吃足后的李敛气势较刚才强了很多。
「臣从军一十九载, 每战必身先士卒, 向来不甘后人。虽望能再为皇上征战沙场,讨伐不臣之辈, 然, 臣身上大大伤势七十二处, 伤痕累累,实在是力不从心。今有正二品宣威将军李明珠、正二品归德将军牛继宗、从二品云麾将军林寒、从二品忠武将军冉封等精通兵事,久经沙场之辈,足以为皇上分忧,请皇上准许臣告病辞官。」
终究是来了!半掩着嘴巴呵欠的皇上想。
「是啊!不经不觉间就过了二十年了,朕也长出白发了。」皇上避实就虚,唏嘘的道。
「记得当年你初次从军,少年得志,意气风发,才不足十五岁。」顿了顿,「想不到,转眼间就已经长成了可以独当一面,统率数十万将士的大将军了。」
感慨了一会儿,皇上回过神来,安抚李敛道:「朕知你这些年来东征西讨、南征北伐是累着的了。既然不欲再上战场,那就别上战场了,免得让朕和太上皇也日夜为你担忧。以后只管坐镇后方,主持大局就是了,朕还有很多地方得倚重你呢!」对李敛告病辞官之语置若罔闻。
「朕也很久没有跟你喝酒聊天了!今晚一定要不醉无归!」不等李敛继续请辞,皇上便扬声道:「来人!上酒!上好酒!」
皇帝一声令下,酒马上就送上了。
毕大夏推开了内侍,亲自上手,又是倒酒,又是上下酒菜的,不愧是专业伺候人的,动作如同行云流水,没几下就摆弄好了。
「起来,这西凤酒还是你送进宫的,今晚朕请你喝它,你可不能怨朕气啊!」皇上指着酒壶,笑道。
「皇上请的酒可不是人人都有机会喝的,而且皇上喜欢这酒,也是让臣长脸了,臣只有高兴的份儿。」皇上请喝酒,喝了不知道是不是敬酒,但不喝就一定是罚酒了。
「来!第一杯酒愿我大周子民丰衣足食、安居乐业!」
「第二杯酒愿我大周国运昌盛、千秋万载!」
「第三杯酒……」
「第四……」
皇上不给李敛话的机会,一杯又一杯的祝酒。
酒过三巡,他微醺道:「你这西凤酒清芳甘润,入口醇厚,尾净味长,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好酒。」
李敛却旧事重提,「皇上,臣也该是时候解甲归田了。」
皇上一顿,一双黑眼眸定定地注视着李敛,别人也不清楚他究竟是醉了还是没醉。
他低声缓缓道:「怎么了?朕的大将军是想要临阵脱逃,留下朕一人孤军奋战吗?按照大周军规,临阵脱逃者……」
「斩!」这一个字从牙齿里挤出来,显得特别的杀气凛然。
李敛没有被这意思吓到,从容的道:「孙子曰: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今我大周有皇上坐镇京城,运筹帷幄,朝中良臣良将多不胜数,自可克敌于千里之外。」因此,有他没他也没分别了。
皇上摆摆手,强忍怒气,「此事休要再提!静涯是朕的股肱之臣,军国大事都要倚重你,朕是万万离不得你的。」
「皇上,臣告病辞官之心已定,请皇上恩准!」
听得此话,皇上把酒杯一推,俯视着李敛。
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叩在桌上,神色晦暗难明。
一开口,声音就已经低沉了三分,「你真的不知道为何朕要把你那四道辞呈的折子,一直留中不发吗?」不就是不准你辞官的意思呢!
李敛心知却挺直脖子的道:「恕臣愚笨,臣不知。」
这下子可把皇上气炸了。
「啪!」皇上使劲地拍了一下桌子,厉声道:「你不知?你李静涯会不知道?就算你不知道,难道冯延年也会不知道吗?」一句比一句语气重。
这还不够,皇上咬牙切齿的道:「朕给了你多少次机会了?给了你多大的体面了?你却偏生不屑一顾,把朕的好意视作无物……」
「在你李静涯的眼中,朕是不是很无能、很愚蠢,一定要倚靠你,还一定会相信你那些虚假的谎言!?」
这简直就是诛心之言!
「臣绝无此大不敬的想法!请皇上明鉴!」李敛脸色一变,不敢再安坐原位,忙不迭的跪倒在殿中央。
皇上对此充耳不闻,酒意上头的他只管一鼓作气的道:「好啊!你三番四次要辞官,可不就是眼瞧着朕没有你就不行了吗!朕准了!你赶快滚出京城!朕就不相信没有你的扶助,难道朕就不能自立了吗!?」
「皇上息怒!」跟皇帝,还是一个醉酒故意闹事的皇帝共处一室,李敛实在是没有经验,经历过无数风浪的他一时间也是吓懵了。
「当年你李静涯胆大包天,一个人带着亲卫把公孙府给砸了,把公孙续和温盛吉两人残废了!太子问责于你,是朕!是朕出面顶着太子为你求情,把你保下来!」话有点混乱起来了。
醉酒状态中的皇上只觉委屈,开始一件一件的翻旧帐起来了。
「那年你坑杀一万五千多名匈奴降俘,你以为文官只是雷声大雨点,只是吓吓你而已吗?文武殊途,就算贺齐等人力撑你,父皇愿意保你,但那些文官清流士子会屈服吗!?他们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太和门外,好流芳百世、名垂青史!是朕!是朕私下替你逐一摆平那些孔孟腐儒的!」
「你在南边把四万多倭寇的尸体筑成京观,那年北边大旱,人人都是因为你残忍暴虐之举,致使有伤天和,生灵涂炭,该把你下狱斩首以平上苍愤怒!是朕!是朕下达罪己诏,把一切罪责都揽在朕的身上!」
「旁人弹劾你私通内侍、结党营私、拥兵自重、图谋不轨!是朕!是朕把所有折子都压了下来!」
「更有人在朕耳边你养寇自重,跟匈奴人眉来眼去……」
「还有人百姓只知你李静涯,而不知朝庭,不知有朕……」
「要不是朕!你早就被斩头、流放边关不知多少次了!!!」皇上怒意未消的咆哮道。
皇上的这些事里,李敛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
尽管皇上话里有点夸大的成份,但如果皇上所言有那四五成是真话,那么李敛这些年来能活得那么滋润,可就不止是太上皇和冯子芝的功劳了。
「朕为你做了那么多事,你现在翅膀硬了!就要离弃朕!背叛朕了吗!?」皇上骂着不解气,起身绕着桌子转了几圈后,拍案大喊,直把桌上的酒杯都拍跌了。
皇上这罪名扣得可大!
李敛忙不迭道:「臣与皇上相识一十九载,追随皇上一十七年,绝无半点背弃皇上之心!」这个罪名就是李敛也背不起啊!
皇上酒醉尚有三分醒,立刻就捉住李敛这句话蛇乱棍上了。
「那以后,朕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准你辞官,你就得乖乖得在京城里面。
李敛心下不愿,低着头,嘴上道:「皇上!臣是人,不是猫狗。」不是你想怎摆弄就怎摆弄的。
「朕没把你当作猫狗。」皇上不耐烦的,「只是…只是……」酒意上头,脑里正一片混乱,只觉脑浆正搅成一团儿,什么都想不到。
烦躁之下,皇上不由得冲口而出道:「你得紧记自己的身份!朕是天子,是皇帝,朕要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李敛身子一僵,不可置信地抬头瞧了皇上一眼。
虽然皇上的这一句话跟前一句话意思好像差不多,但在李敛的眼中却是天差地别。
第一句是请求,是要求,是耍无赖,是亲近之意。
而第二句却是吩咐,是命令,是…君臣上下之别。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更何况李敛是个正经八百的领着朝庭俸禄的大周冠军侯、天策大将军!
李敛垂头,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紧记自己的身份……
因着皇爷和皇上这些年的宽容,倒是教他不知天高地厚,忘记自己的身份了。即使被赐姓李,他也不是真正的李家人,身上流着的仍然是贾家的血脉。更何况真正的李家人在皇上面前也不过是臣子而已,他一个贾家人有什么可以嚣张的地方!?
李敛有天策传承在身,更有王翊多年来的教导,他较任何一人都要忠君爱国,只是……
只是…他觉得…他们是不同的……
他和皇上、太上皇之间的关系除了君臣之外,应该还有别的……
这个时候,李敛突然想起他亲爹贾代善临终前对他的告诫。
「上无度失威,下无忍莫立……」上下知离,其位自安。君臣殊密,其臣反殃。人之荣,情不可攀也。
明明那时候的自己还可以坚守本心,清楚知道自己的定位不过是臣子而已,是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变得糊涂的?
李敛闭眼,一声不响的拱手于地,头也缓缓叩在地上。
直起身子后,他站起来,再度郑重的跪下稽首。
如是者三遍后,他勉强整理好情绪,才保持声调平稳的道:「臣,谢皇上教诲。臣,告退。」
「什么教诲?欸!你站住!」皇上这下子哪里还有半点醉醺醺的姿态,他都被李敛给硬生生吓醒了。
李敛刚才行的可是三跪九叩的大礼!
跪拜是尊敬到极点的象征,下跪表示内心诚服。三跪九叩是大礼,表示内心非常非常尊敬和诚心。
李敛无缘无故行此大礼,再加上他目无表情的样子,皇上心中一突,有点不好的预感。
李敛脚步一缓,躬身,一板一眼的问:「不知皇上还有何要事垂询?」
对此非常不习惯的皇上一愣,「…你…你还要辞官吗?」
「回皇上,臣,得蒙皇上圣恩,自当继续留任,竭尽全力为大周添砖加瓦。」李敛一丝不苟的回道。
「……」皇上皱起眉头的看着李敛,虽然这个答案让他很满意,但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
「时辰不早了,请皇上保重龙体。臣,不阻皇上休憩了。臣,告退。」李敛目视地面,直起身子,就要退出去。
「站住!」
李敛驻足。
皇上看着他这副样子,心下就不得劲儿,「你这是怎么了?」耍性子了?看惯了李敛的笑脸,现在瞧他板着脸的模样就觉得哪里都看不顺眼的。
想起刚才李敛还没回答自己的问题,他便问:「刚才朕问你,谢朕什么教诲了?」
「…臣谢皇上教诲。」李敛抿嘴。
皇上一见他没有回答自己,就起了疑心:「什么教诲了?」
「臣谢皇上教诲,时间不早了,臣该告退了。」李敛低头,转身就要离开。
「站住!朕叫你站住!」
见李敛顾左右而言他,皇上有点不安,知道李敛这是跟他起了隔阂,只觉到如果今晚不跟李敛清楚的话,他日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李敛恍若未闻,只管往外走。
皇上见状,情急之下,三步作两步的大步跨过台阶,冲到李敛身后,一把捉着他的手臂。
「你这是去哪了?朕问你!朕教诲你些什么了!?」
「臣教皇上教诲!臣得告退回家睡觉了!」李敛争扎。
以李敛的力气和技巧,在不伤到皇上的情况下,只不过是三两下就成功争扎开来了。大步一跨,就一支箭似的踏出正殿好几步远了。
「李静涯!你给朕站住!啊!」皇上不甘,还要去追,怎料被正殿的门槛一阻,整个人跌倒在地上。
「皇上!!」刚才一直靠在墙上装壁花,恨不得皇上和李敛见不到他们的毕大夏和旁边守门随侍的内侍大惊。
听得声响,李敛急忙回转,走到皇上身边,就要扶起皇上。
刚才那一跌,跌得挺狠的,皇上用来支撑着地的那只右手掌心都出血了。但皇上全然没有顾及手上火辣辣的伤势,用左手死死地捉着李敛的手,不让他再有离开的机会。
「都退下去!」斥退毕大夏和其他内侍后,皇上转头对李敛:「你我之间有什么话不能的!?用得着如此赌气吗?」
「皇上,臣没有赌气。」李敛无奈的道。
皇上不置可否,「你以为朕会相信吗?」
李敛不发一言,默默扶起皇上,扶着他慢慢返回正殿。
皇上没有让李敛搀扶他回龙椅上坐,只是落座于一旁李敛的椅上,皇上仍然死死地捉着李敛的手臂,生怕他又要一句臣告退就立马离开。
皇上向毕大夏使了一个眼色。
毕大夏会意让人搬了一张椅子到皇上下方,之后就领着其他内侍退出了养心殿正殿,并体贴地关上殿门。
命李敛也落坐后,皇上才缓缓道:「朕记得,当年父皇…病重,大哥、二哥、四哥和九弟等兄弟纷纷起兵宫变。那时候四哥挟逼九弟等人一起攻养心殿,要不是你及时救驾,朕也坐不上这天子之位,早就成了那冢中枯骨!」
在那一役里,几位皇子互相残杀,弒兄杀弟,简直是皇家丑闻,当中齐王李天琰以毒.药行刺楚王李天琅也罢了,还要攻养心殿弒君杀父,这事传了出去就是遗臭万年的事迹!尽管太上皇在事后多有遮掩,但此事也成了皇家天字第一号的禁忌,没有任何人敢轻易谈论。
「当年你尚且一将军就敢对我直言同室操戈、兄弟阋墙之弊,今天何以心中藏事却又不敢对我明言呢?」皇上直接用我来代替朕作自称。
李敛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