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旭凤被罚闭门思过六十日,自然错过了润玉的归期,待到他被“刑满释放”,得以走出栖梧宫大门,润玉已经回到天界半月有余了。
这半月的时间里璇玑宫大门终日紧闭,除了拜见父帝母神外,润玉足不出户,闭门谢客——好在璇玑宫本就没什么来访者,也没有任何人察觉他的异样。
大殿下清冷疏离,不善交际,这是天界众仙早就知道的事情。
唯有旭凤,常常在璇玑宫门外徘徊,却又不敢入内。他已经几十天没有见过润玉、没有和润玉过一句话了,最后一次见面,润玉摔倒在院中痛呼他的名字,而他被丹朱掳走,无法应答的一幕时常在他心中萦绕不去,令他不敢像往日那般无所顾忌地上门——他怕润玉怪他、恨他,不肯原谅他。
这数十天在栖梧宫闭门思过,他明白了很多,逐渐意识到自己的任性,不仅耽误了润玉,更祸害了和润玉有关的人,他心中惴惴不安,不知如何是好,自从润玉回来,他几番想登门,手都抬起来了,却又还是放下。
是我错了。他此生第一次意识到,他的行为,是会给他人带来后果的,这后果有时不甚严重,有时却足以让人付出惨痛代价,而这个别人若是他心爱的人,这痛便会十倍百倍地报应在他自己身上,所以——谨言慎行。
他终于知道了,可惜润玉并不给他机会,他几次传音给润玉:“哥哥,你在吗?”消息皆如石沉大海,润玉一声不吭,仿佛没见过他这个人、没有他这个弟弟、没在人间和他有过过往。
旭凤因此更加消沉,茶不思饭不想、每日除了例行的修行功课,就是呆在留梓池畔发呆,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发呆,日子一长,消息传到天后荼姚耳朵里,她一思量,不由笑道:“我儿这是开窍了,春心动了。”可她却想错了对象,命人去鸟族领地请了穗禾过来,是要将这亲外甥女带在身边好好培养,又叫她时常去探视旭凤,给二人创造机会。
旭凤心烦意乱,哪有心情应付这个表妹?穗禾来找他,他本想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把人撵出去,可又想起刚下定的决心和刚有的顿悟——谨言慎行——又只能生生咽下去,憋得像是吃了炮仗,满脸通红。
“你想干嘛?”老大一个鸟团子盘在床上,只支棱起脖子看向穗禾,穗禾比他年幼,这美丽多彩的凤凰雄鸟的真身也是第一次得见,不由得看呆了,伸手就想摸上一摸。
“哎!”她痛呼一声,缩回手去,“表哥,你做什么!”她白皙的手掌上被凤羽划开好长的一道口子,鲜雪直流。
“我……我什么也没做啊?”旭凤喃喃道,扭头看了看自己的背羽——根根锋利,犹如无数道华美的剑锋。他想起自己从前经常以真身躺在润玉身边,让润玉替他梳理羽毛,后来润玉渐渐不给他梳了,他还怨过一阵子润玉——原来也是有缘由的,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宠爱和疏远。
旭凤吸吸鼻子,想哭了。他把脑袋扎进翅膀里,不让穗禾看见他难过的样子,偏穗禾是个没眼力见的,或者她有眼力见,但生来尊贵无需“眼力”这种东西,她坐到床上捅捅旭凤胳肢窝。
“干嘛!”旭凤在翅膀底下瓮声瓮气地,“走开走开,没心情陪你玩。”
穗禾不屈不挠,“表哥,你看我漂亮不?”
“……”她实在很烦,旭凤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自以为是个经历过伤痛的大人了的凤凰心里想,你这个傻瓜,什么都不懂,跟几十天以前的我一样——可我现在不同了,我已经是个经受过风霜的大神仙了!
“表哥,你呀,我漂亮吗?”
“……还行吧,不丑。”
穗禾挺高兴:“那你看我性格怎么样?”
“……不怎么样。哎你干嘛!”穗禾戳他屁屁,鸟团子炸着毛往床榻里缩了缩,他屁股最近正疼得厉害呢!
“我就想听你嘛!我性格怎么样!”
“烂!烂到家了!”旭凤,“哎哎哎干嘛!”
穗禾又是一顿戳他屁屁,旭凤炸着毛满床躲——天啊,好想她。
“你到底要干嘛!”
“我想听你!”穗禾,“你不我就要一直烦你,烦到你理我。”
“我……你……”旭凤烦得要死,“为什么?”
“不为什么呀,”穗禾,“你好玩呗,我喜欢你。”
旭凤:“……”
穗禾:“你看你这不就理我了吗?我要不来烦你,你肯定不会理我”
旭凤突然化作人形,跳下床就跑,穗禾急道:“哎,去哪啊!姑母还叫你去吃东西呢!”
旭凤跑没影了。
穗禾是挺烦,可她有一点对了:想要人理你,你躲着可不行。他想来想去,先跑去天将府找了燎原君,想一把玄铁做的梳子和一双玄铁手套。
燎原君:“……蛤??????”
旭凤想了想,突然又改变主意:“不不不,不要了,他不想梳,不梳就是了,我要,我要……”
他发现自己竟不清楚润玉到底喜爱什么:琴棋书画?似乎只是消遣,舞刀弄枪,他自来是不感兴趣的,润玉在研习法术上倒是真有些天赋,但也不见他经常花时间,似乎他对什么都不太在意。旭凤想来想去,最终还是去了趟人界,摘了一支桃花。
他又挑了个跟从前在齐府时很像的瓶子,把花插好,抱着去找润玉。
他兴冲冲地来,拍响了璇玑宫的大门,前来开门的是那位从前在紫方云宫做事的仙侍嬷嬷,她见了旭凤,叹了口气道:“二殿下,回吧。”
旭凤不肯,央求道:“兄长他可是又不舒服?让我看一看他吧,或者,我去请医官……”
“大殿不是身病,是心病。”嬷嬷,“他自人间回来,就在自己的寝殿门外下了禁制,仙解不开,他把自己关在屋里足不出户,怕是魔怔了。”
旭凤听了如坐针毡,直觉和自己干的好事有关,他哀求道:“嬷嬷,让我进去吧,我就在门外看一眼。”
他话到这个份上,嬷嬷无法,只得让开,让他进门。旭凤走到正殿门外,果然见一道银白色的禁制出现在脚边,若是再踏进一步……他也不知道会如何。
“兄长。”他在门外声唤道,殿内无人应声,他便更大声了几分:“哥哥……是我。”
还是无人应声,难道是在睡觉吗?旭凤站在门外咬了咬嘴唇,他将桃花瓶子放下,试探着伸出手去,摸到透明的禁制上,犹如摸到了一堵墙。他犹豫着要不要硬闯进去,殿门吱呀一声开了,润玉出现在门内——他还是那副少年的模样,可神情却已经不是旭凤所熟悉的样子。
他有心事,且思虑重重。旭凤呆呆地看着他,“哥……”他讷讷地道,“这个,桃花……”
润玉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花瓶上,他咬了咬牙。
“你走。”
旭凤以为自己听错了,“哥,我……”他想几句好话,可却一句都不出,在人间时他总以为自己是在放低姿态、是在哄润玉开心,此时才知他其实并没有怎么哄过人——他和润玉都是仗着彼此喜爱珍惜对方,总是吵吵闹闹的。
他想着想着,眼眶就红了,他轻声道:“哥,我心里……我……”
“你出去。”润玉又重复了一遍,咬牙切齿地,“我不想见到你。”
旭凤楞在原地,不敢相信润玉居然对自己了这样的话,他撵自己走?若是从前,旭凤一定会闹起来,大吵大闹硬闯进去,要在润玉面前碰个头破血流遍体鳞伤,可他如今竟然不敢了。他在润玉冰冷的目光中踌躇片刻,将花瓶缓缓放在地上,后退着离开了璇玑宫。
润玉一直等到他离开,才终于动了一动,他望着花瓶,露出了难以言的神色。他咬了咬牙,想要毁去花瓶,可却始终下不去手,最终只能放下手。
他走上前去,捡起了那个花瓶——瓶中桃花盛开,一如昔年往日,齐四公子和他的凤凰在花园里看到的那样。旭凤走了,他再也没有过欣赏桃花的兴致。如今又见桃花,开得还是那么繁盛,才知道当年美得醉人的并不是桃花,而是摘桃花的少年。
他不识爱恨,搭上了一生的一场爱恋,原来竟只是他弟弟的一场不知为何的玩笑。
旭凤看起来知道错了。他怔怔地想,可他真的知道吗?他真的知道,这对我来,有多残酷吗?
偏偏是他,偏偏是他!润玉心头忽然一阵恨意涌起,将花瓶掼在地上。他只是看起来知道错了而已,旭凤本性天真,天真得甚至残酷,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此刻觉得抱歉,也只是因为不想失去他的纵容而已。从来都是如此,旭凤想要的,他就一定要给,旭凤不喜欢的,他就不能喜欢,什么道理?从前谨慎微,可这次他真的有些厌倦了,许是人间的家人在他心中的分量远超过了该有的。他忽然就不想再谨慎微下去了。
他本还没有这种决绝,但他回到璇玑宫,发现那名和他亲近、顶撞过旭凤的仙侍已被寻了错处发下界了。旭凤当日就过,定要回了母神、把他撵走,可不就让他称心如意了吗?旭凤不许他有家人,连这唯一的一个仙侍都不许留下。
欺人太甚,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反正我孑然一身,是死是活就是你们一句话,怎样都好过这种等人施舍的日子。
润玉眼眶发红,但终是一滴泪也没掉,转身回到殿内,关上了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