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润玉归位,是缘机自请下界去接的。
她去时润玉在凡间的躯体已然逝去,他是独居,当时是凌,天还蒙蒙亮,府里只有一个负责扫撒的厮和一个看门的家丁,两人也都未起,更不用远在齐府的兄长——曾经风光无限的齐四公子,死的时候跟前竟一个人也没有。
缘机行至院中,润玉的魂魄便坐在廊下台阶上,看上去呆呆的。
缘机心知他仙家记忆应已开启,看起来怔忪是两种回忆身份在他身上融合带来的,便站在一旁静等,许久之后,只见润玉缓缓闭上眼,轻声问道:“仙子,可否等上一等?”
“神子归位,自有定数。”缘机为难道,其实若是她做得了主,便许他停留片刻也未尝不可,可这天界到底不是她了算的,她不禁开口劝道:“大殿下,身为神子,一举一动皆有无数双眼睛注视,还是收拾心情,快些启程复命吧。”
润玉自嘲一笑,道:“难道还会有谁在等我吗?偌大个天界,只有人盼我不在,眼前清净罢了。”
缘机心头猛地一跳,似是一脚踩翻,五味陈杂:润玉此番历劫,本该是风流美满的一生,纵是没像她安排那样,有旭凤如珠如宝地宠他爱他几十年,他脾气也好了不少,这才有了和旭凤私奔,于乡间山野安然度日的润玉,可那个润玉,和如今这个,却是相去甚远——如今的润玉神情恹恹,仿佛对什么都不再提得起兴趣的样子,他从前虽谨慎微,可到底是少年人心性,高兴时眼里也会有神采,如今那神采却熄了。
缘机始料未及,她改动润玉的命数,虽只想着叫他和旭凤别早早有了儿女私情珠胎暗结,却没想到导致了完全想不到的结局,润玉如今年纪,就已经如此厌世,这未来又会受到什么样的改动?
可有一点却是肯定的,那就是魔龙降生,且她是龙凤二人兄弟乱伦所生。她想到这里心中惴惴,却又不知道该什么,又见润玉遥遥地望了一阵天空——将亮未亮,既看不到月亮,也看不到太阳,他的目光将天空、围墙、院内石桌一一扫过,最终落在院里的几棵东倒西歪的树上。
缘机见他出神,勉强笑道:“这树栽的……”挺糟。
润玉低头一笑,道:“我天煞孤星,种什么死什么,这二十年来,我年年春天培土栽树,想种一棵会开花的桃树,可疏于照顾,别人又不上心,每每回来,都只剩死树几棵。”
为何非要种桃树?缘机心道,他虽独居,可却仍是富甲一方的茶楼老板,请几个园丁还不是事,为何非要自己栽种?她正想得出神,润玉又望了一会儿门的方向,像是在等什么人,可过了一会儿,终是收回了目光,自言自语道:“还太早了,大约都在睡吧。”
原来他在此处不走,是想最后见一见人间的亲人:父母早已病逝,三哥自觉无颜见他,远远避走他乡,大哥被他伤透了心,去了乡下静养,只有二哥还时常带着孩子来看他,可这个时间,他们又怎么会来呢?
润玉闭上眼,一滴泪缓缓自他眼角落下,可他面容平静,无喜无悲。
“还有一事,盼仙子明示。”他道,“我这一生所经历的……可是您有意安排?”
缘机轻声道:“殿下何苦一问,又希望仙些什么呢?”
——凤凰神子,怎么是她安排得动的呢?何况润玉是希望她是还是不是?
“……也对。”润玉道,他苦涩一笑,“是我不该有此一问。”他着站起身,历劫四十余日,再归仙班时,他身条抽长,面容也成熟了几分,坐着时还不觉得,一站起来,竟比缘机还要高出不少了。缘机伸出手臂给润玉把住,两人一同腾起,回到了天界。
天后荼姚的仙侍在南天门等待已久,见了两人,躬身行礼道:“恭迎大殿下,天后有请。”态度竟有几分恭谨。
润玉还没人等他呢,这不就来了?可想也知道不是好事,缘机想跟着去,却被拦下:天后娘娘要和殿下些母子间的体己话。
缘机只得告退,走到无人处手探到怀里一摸——那魔龙鳞片还在。
如今的润玉要如何和旭凤有了私情,她倒真是想不出了,且静待发展,再做算。
润玉随天后仙侍来到紫方云宫,天后今日格外关切,命他上前,又拉着他的手了不少关切的话,润玉神色淡淡,一言不发。
天后眼眶突然红了。
“玉儿,你可是怪母后。”她道,“母后没管好旭凤,叫他下界捣乱,扰了你历劫,你心有不忿,是不是?”
“……润玉不敢。”
“还不敢,你的心情都写在脸上,你啊,就是太顺着你这弟弟。”天后温声道,“想来也是,你们虽不是一母所出,可也一起长了几千年,感情到底不比寻常——如今他因扰你历劫,被上清天拘禁降罪,母神已经罚他了,可这天道轮回的道理你也懂,非得你这苦主谅解才行,玉儿,旭凤不懂事,只是与你开个玩笑,不知者不罪,若是因此就得了个违逆天道的罪名,坏了前程,母神、母神也不知道该怎么活了……”
润玉自恢复了记忆,心便如死水一般,此时听了荼姚的话,才终于起了些涟漪,一些原本想不通的事,也终于想通了些许:
旭凤自幼就爱粘着他,初见时他自己是来找哥哥的,此话想来并不作假;润玉想不通的是,他为何要……要纠缠自己,他喜欢自己?两人差点犯下兄弟乱伦的大错;他在人间不知情,旭凤却很清楚这是自己的亲哥哥……
稚子顽劣,想来这也是他跟他这个下凡历劫的哥哥开得一个玩笑吧,他如今通了人事,对历劫前发生的事情明白了很多,也知道了当初旭凤“尿床”的真相——旭凤才是那个通了人事的人,却在误会之下没能下凡玩耍,大概也是心有不忿吧。
他想到这里,几分心寒几分齿冷——旭凤无辜,他从来就很清楚,他做的事无辜,可他这份天真,真是从来都不无辜。
但他也只是心里想想,看着天后的作态垂泪,他也只是道:“母神,旭凤是我的弟弟,兄长宽纵弟弟,是理所应当的。”
天后听了颇为高兴,一时都忘了还在装哭,握住他的手急道:“当真?”
“当真。”润玉道,怀着一丝试探的恶意,他又道:“母神若是不信,我愿立下誓言,若我不原谅旭凤,就遭万道天雷加身。”
荼姚果然展颜笑道:“好孩子,母神真是没白疼你,你去休息吧,刚从人间回来,想必累了。”
她得了润玉的保证,便放下心来,也不在意长子刚发的毒誓,更不会像寻常母亲一般斥他狂言,润玉心知肚明,垂下眼睛,行礼告退。
“玉儿,还有一事,”荼姚又道,“你那璇玑宫的仙侍,大多懒散轻慢,对你疏忽,对旭凤也无礼——母神已责令将他贬去下界了。”
润玉身子一震,仍是拜倒在地,姿态端方,毫无错漏。
“孩儿知晓了。母神大恩,永记于心。”
至此,璇玑宫迎回了主人,但也和从前再不相同了。
缘机接回了润玉,正头疼着该怎么解决魔女鳞片,不出几天,旭凤被放出来了。来也怪,他不去缠着润玉求他谅解,却跑来骚扰缘机仙子,给仙子端茶倒水——可这茶太烫了,还差点泼了缘机一身。
“二殿下,你有何吩咐,就快吧。”
旭凤心翼翼地道:“仙子,我……我想借你的命簿一看。”
缘机:“……”
她心知这个二殿下其实无辜的紧,他在人间一遭,祸害了兄长一生绝非他本意,若无人干预,他本该是能令润玉幸福的。若是明知故犯,或许还有几分可恶,可他除了任性了一些,似乎也没什么错处。缘机对他有几分怜爱,想摸摸脑瓜顶又没那个胆子,只得无奈道:“二殿下,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如今已不在我的命簿上。”
润玉是凡人,才归她管,如今是神子,她可管不了,不然也不用头痛了,直接大笔一挥写个“龙凤呈祥”,皆大欢喜。
旭凤的眼睛中露出几分怀疑,他还以为自己心悦润玉是个秘密呢,哪知道缘机连他俩活春宫都看过了,他道:“我心上的人,仙子知道是谁?”
缘机:……大意了!她一面感叹又一面觉得好笑,旭凤也并不是傻,这份敏锐和润玉如出一辙,只是被娇宠惯了,凡事想得理所当然。
她只得道:“这,想来能入二殿眼的,不是凡人吧。”
“……那倒是。”旭凤果然上当,“哎,谁和你我要看的是我喜欢的人了?”
……不然呢?你看你整天只想着谈恋爱,是为了天下苍生谁信啊?缘机心里吐槽着,面上和煦地微笑:“那殿下想看什么呢?”
“就是……”旭凤突然支吾起来,“齐……齐家人。”
“哦。”缘机了然,“都死啦。”
旭凤恼羞成怒:“我知道!”润玉归来近一月了,凡间转眼三十年,他认识的人大概早死了,何况当初丹朱漏了嘴,叫他知道这些人的命数早就被他影响了,为了拨乱反正,也会早早结束那一世。他这几日冥思苦想到底怎么才能讨润玉欢喜,终于叫他想出来这一件:润玉气他,想必不止气他任性不归,也气他耽误了自己的家人,不如去探听一番齐家人如今的遭遇,也叫润玉安心。
这已经是他想破了头才想到的主意了,他心里责备自己对兄长关切不够,连他喜欢什么都不出,那天抱了桃花去,晚间他飞上璇玑宫外的高树张望,一眼就看见花瓶摔碎在院中,花瓣散落了一地。
不喜欢吗?旭凤很是失落,可又觉得此事也早已料到,他正要展开翅膀飞下树,却忽然失去平衡摔了下来,屁股疼得要死,他一摸,长了一排硬硬的羽毛,正是他的尾羽。这凤凰的尾羽与其他地方的羽毛不同,其余地方的羽毛只是坚硬锐利而已,尾羽是羽毛,其实都是坚硬如铁的骨头,也难怪一疼再疼——生长痛啊。
旭凤捂着屁股,眼里一包泪,又不敢吵闹,其实若是他真的在璇玑宫门外哭起来,兴许润玉听到哭声出来查看,见到弟弟哭得那么惨,就会心疼了,但他已经自诩是个饱经风霜的大神仙,所以也不敢哭,只能捂着屁股回栖梧宫,一步三回头。
之后便有了此刻来寻缘机仙子的这一幕。
旭凤别别扭扭地软下声音,央求道:“仙子,你给我看一看吧,我这里有三千年灵力……”他着掏出一个荷包来,里面盛着三千年灵力,荷包上绣着一片叶子,是他之前练习刺绣的作品,他拿出灵力,又觉几分赧颜,原来缘机仙子也有上万岁,三千年灵力与他这个五千多岁的凤凰来很多,于缘机这个万岁的神仙来又不算很拿得出手,他福至心灵,想道:我可得勤加修炼了,不然以后灵力都拿不出来,哥哥也不会喜欢这么弱的我。想到这里他脸上有些红了,低着头声道:“送给仙子。”
缘机仙子不禁失笑,终于明白了几分润玉为何那般钟情与他——他是天真,可这天真也是实在动人,一片真诚不作假,在天界、在人间,都是独一份的美好品性。缘机仙子看了他半晌,伸手把荷包接了过去——倒不是贪图这灵力,只是他好不容易有了长大的迹象,懂得不颐指气使、想得到就要有付出了,自己也不好把他回原形吧?她接过荷包,笑道:“这荷包倒是好看。”
“……”旭凤憋得脸都红了,“我没有了。”他,语气里带着一股莫名的执拗,“我弄这个,只想给那个人。”
意思是不肯给自己再专门绣一个,缘机心里笑得停不下来,又觉得他这个莫名的坚持可怜又可爱,忍不住难为道:“这可不是求人的态度啊。”
可以是在危险的边界大鹏展翅了,缘机觉得自己随时有可能被回过神来又变成弟控的润玉死,可她就是停不下来!调戏孩真是太好玩了!
旭凤楞在当场,不知如何是好,半晌,才闷闷地道:“……你可不可以要别的呀。”
“灵力我不缺。”缘机,“仙是文职,也用不上珍贵法器,就这荷包还有几分可爱,戴在身上萌萌哒。”
旭凤此生做什么听得都是赞美,从没被人这般挑剔过,他又着急,愣了半天,才咬咬牙道:“那,那你要怎么样?”
他竟还没拔腿就走——缘机正色了几分,知道他是认真了,不是一时起意,不然被这般“羞辱”,往日的凤凰早闹起来了。
她细细思量一番,道:“这样吧,命簿可以给你看,但殿下需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我知你喜欢的人是谁。”缘机,旭凤睁大眼睛,她又道:“此事于理不合,有违天道,可若是你们两情相悦,仙也无话可,但你要想跟他在一起,就得等他先喜欢你,若他不,你也不能。”
“我……”旭凤都要气笑了,“他……”他下意识地就觉得润玉不可能会“我喜欢你”这种话,自己要是不去穷追猛,润玉不会点头的,“这我不能答应你。”
“不答应就没命簿看。”缘机,“或者你二人有一天掌了权柄,你或可对他表露心迹。”
“什么样的权柄?”
这话不能太细,了就是教唆忤逆,缘机只得道:“……一不二的权柄。”
旭凤似懂非懂,犹豫再三,仍是一口应下——他想得倒也简单,只是一句话而已,不,他只对润玉好,润玉应该也能懂他的意思,他伸出手,与缘机击掌三下为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