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不出两日,众人清理了战场,又和幽冥府做了些交接,旭凤率军班师。
他此番功勋卓著,是封印虚无界的大功臣,回到天界必然大有封赏,可旭凤却全不在意。在鬼界的最后几日,他除了召集手下议事,就都和润玉缠在一起——年轻的恋人刚确定关系,互相都是热烈的,鬼界穷山恶水,也没有什么美景,可两个人手拉着手一起走一走,走累了就靠在一处坐一坐,也觉得心中充满了欢喜和期待。至于到了夜间,这两人更是彻夜纠缠,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
谁都没开口,但两人心底都是隐隐不安的。
旭凤尤甚。他在感情上或许想得还不够透彻明白,但随着归期将近,他也逐渐感到不舍和忧虑,只是又不清为何会有这些不舍和忧虑。
因此只能抱着润玉夜夜笙歌,缠着润玉用行动给他一颗“定心丸”。
然而再怎么不舍,天界的皇子也不可能永居鬼界,大军终于还是拔营回朝。
九霄云殿之上,天帝对旭凤大加赞赏,天后趁机进言,为旭凤求取“战神”封号,天帝自然允诺。而于监军润玉,则只有不轻不重地一句“也不错”。
旭凤听了这话,不知怎么的便有些不痛快,许是他年纪大了,对父帝母神的夸奖不再那么看重,此刻反倒能觉察出天帝天后对自己和兄长的区别对待来,他心中不悦地想道:虽封印虚无界的是我,可润玉布碎魂阵,功劳也是不,怎么父帝只字不提呢?
想到此处,他便欲要开口向天帝索要润玉的封赏。
“父帝容秉,此番去鬼界,兄长亦是劳心劳力,若论功行赏,也该有兄长一份。”
此言一出,众仙多有动容。
天后微微一笑,道:“火神得是,玉儿,父帝母神听闻你战场上无故呕血,都是十分的牵挂担忧,早已备下助你固本清源的仙药,你可要好好养伤啊。”着又转向天帝道:“陛下,玉儿自幼体弱,性情又温良,臣妾斗胆,想请陛下以后不要派他去做这么危险的事了——伤在儿身,痛在母心啊。”
这一番话得极巧妙,既堵了旭凤为润玉求封赏的口,又暗中踩了润玉几脚——大敌当前无故呕血,不是修为不足是什么?天帝听了也不置可否,只是看向长子:“身体可好些了?”
旭凤纵然再不敏感,也听出了这两人一个马虎眼、一个假意关心实际岔开话题,他不由得一阵恼火,心中却又有几分难言的惴惴:若是别的人了润玉什么,他定要拉开架势骂得那人找不到北,不服战场见;可这两人是对他宠爱有加的父帝母神,正是自己得了封赏,才越发衬得润玉处境艰难,他感到几分赧颜几分愤懑,不明白为什么父帝和母神对自己和兄长是全然两个态度。
他不好吗?我觉得他很好很好,长得也好,声音也好听,性格、学识没有一处不好!
为什么……他们就是不喜欢他呢?
或许此刻旭凤心中已经隐约察觉到了答案,只是他还是不肯去承认面对,那就是:他的父帝母神并非天然正确,他们也有很多缺陷,他们也会偏心,但他们最大的缺陷却是……他们不是良善宽厚之辈。
可是叫一个年轻人去承认父母也是常人就已经够难了,叫他去承认父母是刻薄之人……岂不是难上加难?
他侧过脸去,偷偷量润玉,他其实并不知道,从很时他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每当太微和荼姚的表现令他失望时,他就会偷偷地去看润玉,他把对父母的失望寄托在了兄长身上,而润玉填补了那些失望的缝隙,用温柔、宽和和包容——旭凤能有今天的模样,而不是像穗禾一样跟着荼姚越学越坏,润玉在其中扮演了一个分量不轻的角色。
很多个像这样的时刻,只要润玉看他一眼,眼中带着无限的抚慰,旭凤胸中腾腾升起的不平的火焰就会被熄灭。
可笑荼姚竟然以为润玉是会害得她和旭凤不合的元凶,其实她和旭凤本性相反,若无人安抚缓和,他们母子是迟早要反目成仇的。
旭凤对此一无所知,但他此刻……他此刻只想要润玉看他一眼。
但润玉却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看,拱手向天后道:“多谢母后记挂,陈年旧伤,已无大碍了。”
旭凤心里登时如翻了调料瓶,五味陈杂。
朝会散后,众仙各自离去,旭凤被朝中相熟者围住,动弹不得,润玉却无人上前,自己形单影只地孤身离去。旭凤眼看润玉直接走了,看也不看自己,心中很有几分急切,想出声喊他,又被来道贺的同僚层层围住,应接不暇,只能眼睁睁看着润玉走了。
他急得团团转。
今日大殿上天帝天后明摆着偏袒嫡子,刻薄长子,有眼睛的都看到了,若他只是众仙中的一个,便可以理直气壮地斥天帝天后偏袒,缠着润玉给他安慰,可他偏偏就是被偏袒的那个,此时不管什么,都好似得了便宜还卖乖。他不知道该什么,又怕润玉就这么走了心里憋着不痛快,脑子一热大声道:“润玉,你别走!”
围着他的众人一下子安静下来,人人面色古怪:再怎么得势吧,也不该当中直唤兄长的名字,这是连长幼都不顾了。大家面面相觑,又回头去看润玉,只见那人身形一顿,正当大家猜测他心中该是如何的不忿气恼、会不会当众和旭凤争执起来时,他却又回过神来,心平气和地问道:“还有事?”
旭凤一时语塞,他在鬼界和润玉多有痴缠撒娇,也了很多情人间的腻歪情话,可那些话拿到大庭广众来未免太不合时宜了。他拨开众人,走到润玉身边,想去拉他的手:“你怎么不等我……”
润玉躲开了他的手,笑道:“二殿这么大的人了,就别要兄长拉手了吧。”此话得温柔和煦,众人听了,也只觉得是兄弟俩从拉拉扯扯惯了,现在哥哥长大了,不愿意和他再和从前一般。于是众人也只是笑笑,不疑有他,可旭凤却不出的滋味在心头,笑容僵在脸上,他压低声音,可怜巴巴地道:“兄长,你等一等我,我们一起回璇玑宫,好不好?”
“我回璇玑宫,你回栖梧宫才对,”润玉道,“兄长身体不适,改天再和你喝茶叙旧,好吗?”
着也不管旭凤怎么怎么做,自转身走了,留下旭凤站在原地,犹如一盆冷水泼在头上。
完了完了,他恼了我、生我的气了。
旭凤咬咬牙,仍是追上去:“润玉,等等我!”他追到殿外,哪里还有润玉的踪迹?
润玉却是一出殿外,就被唤去了省经阁。
他幼时酷爱读书,时常整日整日泡在这书山中度日,那时还没有旭凤,太微觉得有趣——这儿子竟跟自己在这点上如此相像——他感觉到了难得的父爱,特准润玉没有限制的出入省经阁,阅读任何他感兴趣的东西。
这省经阁,就成了这对父子唯一的温馨的回忆,其所带来的负担,是远超欢愉的。譬如,此后太微每每传唤润玉至省经阁,润玉便知道,太微又要利用自己了。
果然,太微见他来了,先问了一番他受伤呕血之事,又亲自为他疗伤,一番人情做下来,似是确定了已经把大儿子感动得几欲涕零,这才开口道:“方才在殿上……父帝只封赏旭凤而忽略你,你可会觉得不公?”
润玉笑笑,“为父帝分忧,本就是分内之事,无需封赏。”
太微却摇头道:“有功便要有赏,否则如何令人信服?”他着幻出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剑:“这把‘水灵间’是我早年所得,你用着正合适,看看怎么样?”
润玉岂有拒绝的道理,他将“水灵间”拿在手中把玩片刻,这太微收集的武器,也和他一样染了几分无情的寒意,拿在手中只觉得透骨生寒。但他将严重冷意压下,再抬头时,眼中全是欣喜之色。
太微见了,心中暗暗得意,忽而又长叹了一声。
润玉将剑按下,问道:“父帝为何忧心?”
“没什么,只是忽然念及往事,稍感怅惘罢了。”天帝微微一笑,“你与你母妃,生得很像。”
这是一万年来,润玉第一次听闻他提起自己的生母,想他为了挑拨两个儿子的关系,竟然连这都能搬出来做武器,任谁都会有些齿冷。可听在润玉耳中,却莫名地叫他心头一动,像是被一把火热的铁钳翻动了一下——初时觉得一阵暖和,可那暖很快就成了疼。
母妃,他居然“母妃”。谁不知道天界只有天后,没有天妃?润玉的生母若曾封妃,他也不至于被人私底下唤做野种数千年。
一个堂堂正正的天妃,哪怕并不受宠,她的儿子也不会落到这种地步。
一个人从记事起就没有和母亲有关的记忆,他必定有过失落和怀疑,也曾试图探,想求一个清楚明白:为什么离我而去,为什么生了我又弃了我?可天界人人守口如瓶,纵是他也找不到任何头绪,就好像在他周围有一道看不见的墙,他在这头,真相在那头。碰的壁多了,他也逐渐学会了不要再去试。
可是这件事在他心里,始终是无法抹去的。人间历劫那短短几十年,叫他浮光掠影般的尝到了有一个母亲的滋味,那之后,他便更加无法轻易放弃。
“母亲”在他心里,逐渐成了一道散不掉的阴影。
此刻听太微提及,难免又触动了他这道阴影,他听了,竟少有的觉得心潮起伏——这句话如果落在旭凤耳中,就只是一句无聊的老调重弹,可对润玉来,却引起涟漪无数,这大概也要算是数十万年帝王心术的冰山一角吧,太微知道该向什么人什么话。
见润玉神色微动,他又叹了口气,露出怅然的神色。
“若你母妃还在,见到你今日的模样,一定是又欢喜,又心疼。”
润玉垂下眼睛,默不作声。眼前这个人,不管他如何冷漠,他们之间的联结,是另一个已经销声匿迹的女人存在过得证明。他很难否认这种联结。
他是他的父亲。他的血缘之亲。
然而……
“你可会怨父帝偏心,待你和旭凤不同?”
就这样,如同一场幻术的结尾,“噗”的一声,“父亲”的假象就被戳破,眼前的人重新变回了天帝。
父亲爱所有的孩子,有的爱多一点儿,有的爱少一点儿。
可天帝谁也不爱,天帝眼中只有权力,只有制衡。
润玉仍旧垂下眼睛,掩去一切情绪。
“润玉……不曾。”
“不曾?”天帝道,“那又为何,方才旭凤喊你,你不理他?”他冲润玉了然笑笑,又道:“你们自幼亲厚,如今却不像从前那样整日黏在一起了。”
润玉欲言又止,思索片刻后道:“旭凤从前年幼,总吵着要我陪他,我……我是兄长,只能陪着他。”
他言外之意是,不陪也不行——寄人篱下,他没有选择余地。如今长大了,对压迫者的不满已经积累到了不想再忍耐的地步。
他却从没想过,或许他这个“父帝”在润玉眼中,也并不是“一个战线”。
太微听了更加满意,他听出润玉的弦外之音,正和他心意。
“你的心意,父帝明白。”他道,忽而正色沉声道:“润玉,你可愿担起这万千水族的生计重担,为他们去争一争?”
旭凤在璇玑宫内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润玉才回来。
魇兽和辉儿被送去请老君照拂了,璇玑宫里一个人也没有,旭凤这儿摸摸,那儿看看,越看越新奇——上一次来这儿时,他还只是润玉的弟弟,这一次,这一次,他已经是润玉的……
润玉的什么呢?他又有些犯难。按理来,他该是润玉的情郎,毕竟他们什么都做了;可他偏又还没确认润玉的心意!其实他早该追问了,可每每话到嘴边,却都不知为何咽了下去,好像有个声音在他脑海里,不着急,下一回吧。
仿佛他心底抗拒着什么一样——他知道,只是这个时候,他还只是刚成年的青年,哪怕是自己给自己设定的目标,他也不肯轻言放弃,觉得伤面子。
在鬼界时,他甚至觉得拖一天是一天也挺好,可此刻又觉得忐忑不安,润玉少看他一眼,他就觉得煎熬。这一切都仿佛三千年前那个不眠夜的重演,没想到三千年过去,他个子长高了,修为也水涨船高,却还是这么需要润玉的注意……
旭凤越想越觉得憋气,他也是手贱,看到床边放得一摞书册,顺手就划到地上,给出了口恶气。
没想到那本书落到地上,正好摊开一页,旭凤一眼看过去,似乎瞥到两个字,“灵修”……这两个字在他脑海里不停地闪现,他忍无可忍,四下看看无人,把书拿起读了起来。
他知道灵修是什么,他只是好奇润玉怎么会看这种东西。
这一翻才知道,原来润玉枕边放着的是一本修炼元神的书,旭凤越看越不对劲,这才发现这或许还是本禁书,其中提到一些灵修术法,不是正常的灵力交融之法,而是掠夺之术。他越看脸色越难看,最后忍无可忍,猛地将书合上了。
润玉还没看到这里。他对自己,他肯定还没看到。
什么破书!他越想越火大,觉得眼睛都不干净了,指尖窜起火苗,将书烧了。灵火炙热,眨眼间烧得灰都不剩。
旭凤这才又坐回床上。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什么来着……?
他正胡思乱想着,润玉门一推,润玉却回来了。
旭凤心头一喜,冲出门去,润玉正在回身关门,抬眼见到他,四目相对的瞬间,旭凤想到了很多,每一个都让他像莽夫,又像胆鬼。
他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润玉却笑起来。他一笑,眉眼弯弯的,这萧索冷寂的庭院,突然变得柔和起来。
“你怎么来了?”
他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