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天帝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其中又以旋涡中心的润玉、水神为甚,这两人一个从天而降一个女儿,一个从天而降一个未婚妻,都是万分错愕。
一时间,大殿之上竟然鸦雀无声。而引发这一切的锦觅却对朝堂之上的紧张气氛一无所知,他左右看看,右边站着润玉,静若星辰;左边站着旭凤,灿若骄阳,两人都如此美好,叫她一个的葡萄精夹在中间,甚而感觉到了些许格格不入。
她不明白这时为何众人都拿眼死死盯着她,只能下意识地去找自己信任的人——旭凤是把她带上天界的人,他们毕竟相处日久,她信旭凤更多些,便悄悄地朝旭凤动了动,低声道:“凤凰,什么叫……”
旭凤却顾不上看她,自天帝开口那一瞬间,他耳朵里就想起了一阵尖锐的刺响,脑海中一片空茫了一瞬,紧接着就回过神来,大声道:“父帝!您——您何出此言!锦觅她——她怎么会是润玉的未婚妻?”
他是第一个开口的,仿佛开了某种开关,霎时间议论声盈满了九霄云殿。而这其中,水神、风神皆是眉头紧锁,互相看了一眼。
他们青梅竹马,又是举案齐眉的恩爱夫妻,自然心有灵犀,一个眼神都能读懂彼此心事。
风神:“此事当真?”
水神:“……不知。”
他是实在不知,匆匆一瞥之下,这精灵似乎是与当年的花神有几分相似,可细看又会觉得完全不一样——他们二人向来明哲保身,此时摸不清天帝套路,一时都没有出声。可旁人容不得他们再一言不发,越来越多的议论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几乎要将这几人都一并吞了下去。
这其中,又以月老声音最大:“像,是越看越像!可是并未听过水神仙上和花神的过往啊……”
水神夫妇听了都是啼笑皆非,风神摇摇头,低声道:“亏他是月老,这天界真实的情爱缘分,竟然能一无所觉到这种地步!”
水神闭上双目,无奈叹息,他们夫妇都是正直厚道之辈,又在天界多年,对月老看得比寻常辈神仙透得多,对他的为人都有些……看不上。可话已到这个地步,再不接就不过去了,水神站出来,朗声道:“陛下,神与师妹梓芬,却曾有过一段情,可却并不知自己有个女儿——陛下此言,可有凭据?”
天帝等的就是他这一问,微微一笑,答道:“你上前来,自己探一探她的真身。”
水神只得依言上前,众人见他缓步走上前来,都慢慢静下去,屏住呼吸想一睹究竟。此时却发生了一件极奇怪的事——只见那火神旭凤挡在锦觅面前,不肯让水神上前。
水神有些奇异,天后起身喝道:“旭凤!”
旭凤脸上带着十分倔强的神情,恳求道:“她……她只是寻常精灵。水神仙上无需探过。”
水神温声道:“殿下不必紧张,纵是一场误会,也需辨明真相,我向你保证,绝不与人为难。”
可旭凤还是不肯动,在外人看来,就如同他想保护锦觅,不愿意她成为哥哥的未婚妻一般,对男女之爱稍稍敏感些的人便自以为懂了,低低地议论:
“这可糟了。”
“早听闻火神在宫中藏娇,没想到藏得竟然是水神之女!”
更有对政治敏锐些的人,喃喃道:“本该是夜神的人,如今许了火神,这可怎么算啊?”
可旭凤对此一概不管,他睁大双眼,咬紧牙关,拳头攥得死死的,半步也不肯让。他心中只徘徊着一句话:
“不能是水神之女,不能是水神之女。”
锦觅,她怎么能是水神之女,是润玉未过门的妻子?她,她明明就是自己随手带上天界的妖精,术法稀烂,脑子也糊涂,怎么配得上润玉?
我花了数千年奋力追赶的人,难道她就这么毫不费力,就能与之比肩、相携一生了?
不可能!
他抱定念头,不肯退缩,甚至起了悄无声息把锦觅从大殿上送走、送到没人找到的地方去的心思,水神见他不肯让开,神色有些无奈,此时,一直一言不发的润玉忽然道:“旭凤,不要胡闹了。”
旭凤一愣,简直难以置信,他回过脸去看,见润玉神色平静,全然不像自己这么慌乱、分寸全失的模样。他心中一痛,不由得道:“你不怕吗!若她是水神之女,那你……”
那你就要娶她了。
我是不能和人分享爱人的,你若娶她,就不能有我——旭凤绝望地道:“哥,她,我……”
润玉仍旧面无表情:“是与不是,也要水神仙上试过才知。”
“若是呢?!”
这还是众目睽睽之下,旭凤就敢这么大声质问兄长,可见情急到了什么程度!众仙心里啧啧啧了几声,这可是动了真情了。这火神爱发疯,其实记性好、年纪又大一些的仙人都是知道的,三千年前润玉前去北辰,旭凤也是在这么众目睽睽之下扑到润玉跟前,哭着求他别走,后来行迹疯癫了一千年,天后也了骂也骂了,也始终没把他关住,他就整日到处钻研求问如何开北辰大门,后来也不知什么时候,就这么放下了。
他是一团火,烧起来毁天灭地,可若熄灭了,也就是一捧灰。
旭凤不顾面子,润玉却不能,他心头也乱得很,目光在水神、旭凤、及众仙身上一一掠过,最后落在天帝身上。天帝面色淡然,似有几分玩味,润玉心头一紧,低声道:“……先试过,再。……旭凤!”
他只怕旭凤的狂妄惹恼天帝。天帝此时不开口,不代表他会一直不开口,而旭凤在朝堂之上越疯,他在朝堂之上的威望就越低,于天帝也就越有利。
旭凤真要疯了。他看看锦觅,又看看润玉,真恨不得一把火把那些窃窃私语的人都一把火烧了——他脑海里像有上百人在话,叽叽喳喳烦死人了!
他和润玉互相看看,两人都是天之骄子,一旦针锋相对,就势必要有人受伤。此刻,就是旭凤忙中出乱的时候,初时,他心里烧起一把嫉妒、愤怒和痛苦的火来,这火越烧越大,可渐渐地,火就弱了下去,他在火光中,听见心里有个声音道:
也是,你本来就不在乎。
你本来就不在乎能不能和我一直走下去。有了她,连尾巴都给她看了,有我没有,你也无所谓了吧。
他心痛至极,脑子里听到嗡嗡作响的声音,几乎要晕过去。天后急道:“旭凤!你这孩子,昏了头了,还不快让开!”
旭凤只觉得满世界都是敌人,他环视四周,四面楚歌,竟没有一个人站在他一边。
“好,好,好。”他低声道,“你们都逼我。”
他转过身,忽而化作真身凤凰,长鸣一声,振翅而去。润玉见了,只觉得仿佛昨日重演——上一次,在人间时,他也是这样,为了安抚人心,没有在众人面前站在旭凤一边,当时旭凤就以“身死”报复了他,这次,旭凤还要怎么样?
他怕极了,几乎要立刻追上去,却又被水神不着痕迹的拦住。水神道:“事已至此,还请大殿留步。”他着,上前在锦觅额头上轻轻一点,顷刻便探明了锦觅的真身——正是一朵六瓣霜花。
水做的花,不是水神与花神之女还能有谁?
水神轻声问道:“好孩子,你生辰是在何时?”
锦觅道:“是在霜降。”
水神、风神神色一凛,天帝亦是有些黯然,风神轻声道:“梓芬的忌日,不正是……”
此时却又有人高声道:“不错!”
众人转眼去看,竟是花界的牡丹芳主,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润玉走后,她思来想去仍不放心,想着要跟水神通个气,没想到正碰上众人议论锦觅身世,她权衡之下,知道再也瞒不住了,而润玉重情重义,又答应了要保护锦觅,在她看来倒也算是良缘,便出声认了。
她道:“锦觅正是先花神与水神之女。”
水神大为震动,难以置信地道:“这,这怎么,她为何从未与我过……”
“先主‘离开’天界后,”她咬了咬‘离开’二字,谁都知道花神不是‘离开’,而是被天后逼着跳了临渊台,“已是强弩之末,不愿仙上担心,这才瞒下不。”
水神心痛至极,想到昔日爱人,眼中似有泪光浮动,风神以袖掩口,轻轻“啊”了一声。
她不知不觉便走上前来,拉住锦觅的手轻轻地道:“锦觅,你是叫锦觅,是吗?”
她这举动,无疑便是已经替水神认了女儿,水神闭上眼,终于长叹了一声。
至此,天帝所要的一切都已圆满。他笑道:“众仙家看了这么久热闹,也该够了,剩下的都是本座与水神的家事,大家散了吧。”
至此,一番闹剧终于落幕。
润玉回到璇玑宫时,心里委实是不轻松的,是忧心忡忡也不为过。
他是早知锦觅的身份的,彦佑漏了嘴,他一清二楚。可长芳主不,蛇仙不,他也不,谁会知道呢?他从没仔细想过,锦觅这“水神之女”的身份意味着什么。
他和旭凤、锦觅这一笔糊涂账,因此而变得更加纷乱起来。
润玉只觉得纷扰不堪。
该怎么办?旭凤已将凤翎给了锦觅,他心里,对锦觅必然是极在乎的,而刚才他的反应也证明了,他是死活都不愿意锦觅嫁给润玉的。
——我本来也没有要娶她。润玉心中冷冷地想。方才屏退了众仙,水神就已开口,婚约一事更要慎重,需要思虑一番——他知润玉有孕,必然也是不肯把女儿嫁给这样的人的。可天帝却待众人都离开后将润玉留下,告诉他,他务必要保住婚约。
殿上的情形众人都看在眼里,若没有旭凤的一番大闹,也许天帝还不至于——众人皆道火神于锦觅有情,天帝也不例外,若锦觅不嫁润玉,就会嫁给旭凤,到时旭凤一人身负水族、鸟族两大势力,纵是天帝也弹压不住。
荼姚想必也是看明白了这一点,想要极力促使水神退婚,润玉离开九霄云殿后,又被她唤去,旁敲侧击一顿敲,话里话外叫润玉主动放弃,免得和旭凤相争,脸上无光。
末了,她又唤人取出盛放万年灵力的夜明珠,向润玉道:“你违反上神之约,必会受反噬,好孩子,母神绝不让你白白受苦,这夜明珠便送给你,作为一点补偿。”
天后、天帝之高高在上、步步紧逼,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们似乎都觉得,润玉是他们手中随意摆布的一个棋子。
旭凤觉得众人都在逼他,润玉又何尝不是四面楚歌。
他慢慢走回璇玑宫,院中种了几棵桃树——是旭凤征战时寻来的种子,两人一起满怀希望的种下的,如今已经快死透了。润玉走向宫殿,开殿门,望见——屋内一片狼藉。
旭凤站在这狼藉中,气喘吁吁,毫无悔意。
他离开九霄云殿后越想越气,只觉得不能就这么算了!他想了千万种办法,包括一哭二闹三上吊——他本是从栖梧宫锦觅那块“试验田”里薅了几叫不出名字的野花想送给润玉的,可他左等右等,等不来润玉,他越想越怕,越想越悔:润玉怕不是已经顺水推舟,答应了!
他脾气急躁,发起火来自己也控制不住,等他回过神来,已经又把璇玑宫给砸了个干净,润玉回来时,他正抄起一个插着梅枝的净瓶要往地上扔。
门声一响,旭凤扭头望去。
四目相对,两人都是一愣。
“你……”润玉道,“你……”
你就这么恨我吗?他目光落在那净瓶上——旭凤年少时喜爱四处寻找花朵带回来给他,可他控制不住自己身上的火灵,时常人回来了,花也谢了,有一次他折了这梅花,可递到润玉面前的却只是梅枝。
旭凤当时就快哭了,润玉心软,接过梅枝,这个很好,我很喜欢。
于是真的当做宝贝一样插起来,旭凤非要放在枕边,他就放在枕边,数千年也没有丢掉。
他视若珍宝,对旭凤来只是个不值一提的过往,砸也就砸了。
他在那一瞬间心灰意冷。
旭凤道:“你回来的正好,我有话跟你。”
他把净瓶随手一放,过来拉润玉,润玉被他拉着,也不挣扎——他已经没力气挣扎了。旭凤环顾四周,见殿内已经乱成一片,变又道:“我们出去。”着也不由分,拉着润玉来到庭院里,石桌旁,润玉正要坐下,他又道:“等一下。”解下披风扑在石椅上。
润玉啼笑皆非,这又是给谁看。
旭凤待他坐下,才道:“润玉,你去退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