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A+A-

    要调查清楚,可这事并没有上下嘴皮子一磕来的容易。

    首先不能去问当事人,你总不能走到润玉面前去问,你好,陛下,请问是不是你指使邝露去杀旭凤?

    “为什么不能?”辉儿竟然问。

    “因为……”鎏英正要回答,锦觅在一旁抢先道:“因为他谎呀!”

    辉儿勃然大怒,抄起床头一本书砸了过去,在锦觅额头上砸了一个大包。锦觅冤枉得很。

    鎏英:“……你别看我,这是你自己过分了。哪有当着人面骂人家爸爸的?”

    不过锦觅得也不无道理,润玉那人本就君心似海,你问他什么他都不见得好好回你,搞不好还会被他反过来洗脑一顿。

    所以这个就不行。

    那么,搜集一下润玉身边人的情报……

    ——尴尬了,即使登位,润玉还是同先前一样住在璇玑宫,身边依旧清冷,只跟几个大臣来往多些。

    而且这些人的嘴也是个顶个的严,拿把斧头撬都撬不开。

    太尴尬了。三人一筹莫展,最后还是鎏英一锤定音:“先别轻举妄动,观望一番,你二人一个是他未婚妻,一个是他养子,总归会有机会探听一番的。”

    她不提,锦觅差点都忘了和润玉的婚约一事,此时她“啊”了一声,面露为难之色。

    从前搞不清自己中意谁,才在润玉和旭凤之间反复横跳,如今心有所属了,这婚约是万万不能作数的了。

    她一思及此,恨不得马上跑去璇玑宫找润玉退婚,可偏又要探听润玉的态度,不得不压抑下来,心想:待一切水落石出,我就带着露珠跑路。

    她心里这些弯弯绕绕,辉儿和鎏英怎会得知,三人合计一番,定下策略来。

    辉儿是狗,化作原形去私下里刺探情报再合适不过。鎏英想了想,忽然想起当年那个出口不逊的美貌傻瓜,心里蓦然一动,便道:“我去寻个熟人问问,她或可知道什么。”

    两人拿眼去看锦觅,锦觅便道:“我……我去寻润玉,你们放心,他待我很好,爹爹待局势稳了,还要重办大婚呢。”

    辉儿听了此言脸色十分不善,但三人姑且算作一条船,他也没发作,便就这么散了。

    其余二人姑且不论,只辉儿,润玉登基后将靠近璇玑宫的一处“长乐宫”赐给他做宫苑,但他却不爱去那处,只嫌清冷。

    他从前有爹爹,有娘亲,有一同长大的魇兽,虽然只是寥寥几人,但大家心是在一块儿的,也十分温暖快乐;如今旭凤没了,魇兽和润玉都还在,可一切都不是从前那样了。

    润玉变了,他也不知是好是坏,他从前很忧郁,眉尖总是蹙着水雾一样的惆怅,即使笑起来也似烟火绽放般短暂,现在他不再忧虑了,可有时候辉儿觉得,他身上的活气也都一并消失了。

    人沐浴在爱意里,和深陷仇恨中,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样子。虽然润玉自己现在还没发觉,但他已经离从前的自己很远很远,远得辉儿都怕他回不去了。

    他想到这里,又想起已是好几天除了问安不曾和润玉过别的,便不知怎的慌张起来,慌忙跑到璇玑宫去寻润玉。

    润玉此时却不在璇玑宫内,他去了何处?辉儿化作犬形,嗅了嗅空气里的味道。

    他在一座仙桥下寻到了润玉,那是一处清池,池边修了石桌石椅,润玉便坐在那儿,桌上放了……一只酒壶,两盏酒杯。

    年轻的天帝坐在池畔,望着虚空微微出神,像是在等什么人。

    他在等谁?辉儿心中疑惑,这偌大的天界,仔细数来,竟已没有能和他坐下饮酒闲谈之人。

    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其中滋味不是本人,又如何能体会得到。

    润玉出了会儿神,一阵微风吹过,身后的玉琼树枝条随风摆动,他的面部线条忽然柔和下来,整个人都仿佛变了个样子,尽管对面还是空无一人,他却微微笑着道:

    “你来迟了,该罚一杯。”

    对面无人应声,可看润玉的模样,就好像那空无一人的桌旁真的坐了个和他相熟至极的人,正在含情脉脉地望着他一般。润玉将酒杯斟满,不知为何目光却又转向那座仙桥,片刻之后,他忽然笑起来,柔声道:“就你最顽皮。”

    辉儿一怔,再去细看,只见润玉眼中已似有泪光,可他总疑心自己看错了——他是天帝呀,是这世上最有权势的人,他又有什么好哭的呢?他却不知此时在润玉眼中,面前坐着的并不是一团空气,而是旭凤。

    安安静静地笑着的旭凤,眼波柔软有如这夜空中的微风,好像回到了他们无忧无虑、心无芥蒂的时候。这个已死之人穿过时间,一言不发地冲着润玉微微笑起来。

    润玉望着他,明知道不过是自己的幻觉,却仍然很着迷一般,只在那一刻,他并不觉得悲伤,在此前的任何一个时刻,他也都不悲伤——其实他早有准备,一旦起事,他与旭凤必然有一人死在另一人手中,早在决议复仇那一刻,他就将从前的柔软心事一并抛了。他并不悲伤,只觉得很温暖,很充实,很祥和。那夜微风不凉,只算为夜色平添几分引人沉醉的味道而已,他望着旭凤,心里蓦然一动,不禁想伸手去碰一碰旭凤,却也只是心里想想——伸出手去便只是一团空气而已。

    从时光里穿越而来的旭凤一言不发,只看着他,半晌,润玉哂笑道:“这样安静,他可不是这样的。”着只挥挥袖子,眼前的幻觉便消散了。

    他心智坚定,下定的决心便不会再动摇,他既要了天帝之位,便要负起责任,而旭凤……

    他又想起那一片盛着残魂的逆鳞来,天帝唤出逆鳞,薄薄一片,却承载了这世上唯一的一只火凤的一缕残魂,只在他一息之间,便可将它捏碎。可他却只是望着它,收着它,既不将它毁去,也不提复生旭凤。

    一个死了的旭凤,对这六界来,实在是好过一个活着的旭凤。

    夜深了,天帝独酌片刻,仍是挥去杯盏,回返璇玑宫歇息,留下辉儿站在原地,却是暗暗心惊:他一直以为润玉不会取旭凤性命,旭凤身死后他也曾担心润玉安危,怕他殉情,寸步不离地守了几天,直到发现润玉凡事如常,似乎丝毫没有受影响的意思;方才见他独酌,眼中似有泪光,可片刻之后天帝的神色却又冷硬起来,好像那一点泪光都只是错觉。

    难道他是真的……不曾悲伤?辉儿心头涌起一阵抑制不住的苦涩来,似是为旭凤鸣不平,可又觉得好笑:旭凤生时对润玉也确有亏欠,他们之间一笔烂账,连当事人都算不清,自己又怎么能替谁苦楚、替谁委屈呢?

    然而有一件事他看得分明,润玉唤出的逆鳞之上,闪着金红色的灵光,那正是旭凤的象征,灵魂之力在逆鳞之上奔涌不息,即使只是一点点,也仍旧闪耀。

    龙之逆鳞是世上无上的法器,唯有寰谛凤翎可与之相媲美,此刻,辉儿脑海中无可避免的出现了一丝希望:或许,逆鳞护住了旭凤,或许,旭凤仍旧有救……

    可那日大殿之上众人也是看的分明,旭凤被刺中内丹,身死魂消了。如何还能有救?一人苦恼不如众人思考,他将这件事立即分享给了一条船上的两个同路人,那两人听了沉默不语,想得却是完全不同的心事。

    锦觅道:“凤凰若有救,他却不救,那他良心真是坏透了!”她又想了想,喜道:“凤凰若没死,露珠是不是也不用被追责了?”

    辉儿不想理会她,旭凤和润玉之间,你欠我一程,我欠你一笔,实在是不清,亏她灵智刚开没几天就费劲想这么多。这时鎏英道:“被刺中内丹,按理怎么也活不成了,只是他是凤凰,凤凰又能涅槃……唉,书到用时方恨少呀,若能寻一个对凤凰这种生物有了解的人探一番就好了。”

    锦觅听着又是悲从中来:“邝露若在这里,她最爱读书,定能个清楚。”

    鎏英又气又怜,瞥她一眼:“你现在这个有什么用?”

    锦觅可怜巴巴地道:“就想跟你嘛,她可好了。”

    “她可好了,那我也喜欢她,千年之后她修成人形和你争一争,你看好不好?”

    锦觅赶忙闭上了嘴。

    一旁的辉儿忽道:“想知道凤凰的事情,自然是问凤凰最清楚,不是吗?”

    “你傻了呀,凤凰死了,去哪回答你?”

    “不,他得有道理,”鎏英眼睛亮了,“那不是还有一只老凤凰,被关在你们天界的牢狱里吗!”

    潜入毗唆牢狱,这可不是好玩的。

    天界把守最严的牢狱,精兵强将不,还有符咒万千,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任谁也别想溜进去。

    事到如今,不找个帮手不行了。翌日,鎏英登门拜访穗禾,向她讲明来意,盼她帮忙。

    穗禾面露为难:她出卖荼姚一事,荼姚虽不知情,可她始终觉得难以面对荼姚,问心有愧。鎏英只得竭力劝道:“此事若能成,凤兄或可有救,你不希望他有救吗?”

    穗禾听了便又露出充满希望的神情来,只是不多时又沮丧起来,道:“你的若是真的,那逆鳞在天帝手中,他博闻强识,又和表哥一起长大,对凤凰涅槃一事应该最清楚不过,他却不救表哥,难道不是明他不愿意?”

    听到此处辉儿和锦觅一并坐不住,从鎏英腰间的乾坤袋里跳出来,一个道:“瞎,我父帝没有!”另一个却道:“我也是这么觉得!”罢,两人又同时怒视对方。

    穗禾吓了一跳,忙捉住鎏英的手,鎏英怒道:“干嘛?”

    “我怕得紧,干嘛横眉冷对的,那么凶。”穗禾嘟囔,“哎,寡妇,你我的有没有道理嘛?”

    此刻的鎏英眼中,天界就是一群漂亮蠢货,锦觅是,穗禾也是,为了旭凤却又不得不跟她们继续下去,很头疼。“……或许吧,但也要先得到所有信息才能定论。”

    她和润玉不算相熟,实在不好判断他人品心性,只是做好算要拼死从润玉手中将逆鳞抢过来。

    穗禾听了便点点头,道:“好,那我帮你们。”完又忍不住卖乖:“寡妇,你算不算欠我个人情?”

    鎏英白眼翻到天上:“不是为了你表哥吗?”

    “哦哦哦,对哦。”

    “……”

    有了穗禾接应,进入毗唆牢狱便方便了许多——她因问心有愧,荼姚入狱后也时常来狱中探望,悉心照料,守卫便早已熟识,只将几人化作物品藏在袖子里,便带了进去。

    鎏英吐槽:“怎么全是安全漏洞啊?”

    穗禾得意道:“因我是鸟族公主,他们自然多信我一些。”一旁辉儿不冷不热地道:“放心,此事我必定向父帝反应。”

    “你……”几人正着嘴仗,却听远处传来歌声,歌声中又夹杂着轻咳,因而断断续续。鎏英皱眉:“有点儿难听啊。”

    穗禾道:“姑母自从入狱,没日没夜地唱歌,喉咙都充血了也不肯停下。”其实原本是很美的。

    鎏英又道:“听着不像天界的语言啊。”

    “是鸟族的古语。”穗禾道,“已经失传多年了,姑母年轻时花了很多心血去学它。”

    “唔,她看起来不像那么爱学习的人啊。”

    “什么?”

    “……没什么。”众人话间已经走到一座冷宫面前,穗禾道:“怎么办?”鎏英道:“让我来,你们化了形藏起来。”着摇身一变化作穗禾模样,穗禾道:“咦,你这样看怪好看的。”

    鎏英:“……行吧。”将三人收好,走进殿中跪拜在荼姚阶下:“姑母。”

    荼姚散着一头半黑半白的长发,正在出神地歌唱,见她来了,也不理会,幽幽唱完一曲,这才停下,笑道:“好孩子,你又来了。”

    鎏英道:“姑母,穗禾来看望您。”着上前细细替荼姚捏肩捶腿,荼姚神色一凛,随即放松下来,笑道:“好孩子,只有你待我如初,来日我重新得势,必然不会少了你。”

    “姑侄”俩笑谈了片刻,鎏英试探地道:“姑母,表哥的涅槃之日是不是又要到了呀。”

    荼姚道:“算算日子,也是快了,怎么,你问这个做什么?”

    “只是好奇,”鎏英道,“姑母,自古有‘涅槃重生’一,是不是凤凰不管受到多重创伤都不会有事,都能死而复生?”

    “哪有那么简单。”荼姚轻哼一声,“这凤凰生就七魂八魄,比常人多一魄就是用来涅槃,若一条凤凰身死而能留得这多出的一魄,加上九转金丹,才能死而复生。”

    原来真能!鎏英听得心跳不已,忙又问道:“那九转金丹,又是什么好东西呢?”

    荼姚笑道:“那可复杂了!”着将配方和制法一一道来,“别的倒还罢了,只是其中一味药引玄穹之光,世上只有天帝的长兄廉晁拥有。”

    鎏英急了:“那他人在何处?”罢荼姚却突然反手死死握住她手腕,冷笑道:“你这么关心九转金丹,是要做什么?”着一掌拍出去,鎏英猝不及防,正要相迎,忽听一人叫道:“姑母不要!”便见穗禾冲出来替她挡了这一掌,落在地上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鎏英大惊,怒道:“做什么!”她是要气死了,荼姚在这牢狱中实力被封,她应付得来,偏穗禾是个傻的!她对这天界女仙的脑袋要不抱希望了,又气,气中又带着难过,举起铁鞭便是一鞭抽出去,荼姚一声冷笑闪过,两人斗了片刻,荼姚闪身后退,道:“穗禾在我身边做伏低多年,捏肩的力气哪有你这丫头那般不知轻重,还想骗我,还不速速实话!”

    众人皆知她不是好人,也都不肯开口,荼姚轻笑一声,道:“世上唯有我与我儿两只凤凰,你们还要骗我吗?”鎏英穗禾互看一眼,半晌,鎏英收起铁鞭,穗禾膝行到荼姚身边,道:“姑母,我们不敢骗你,表哥出了意外,如今只有残魂尚存,求您告知玄穹之光下落,救他一救!”

    荼姚却猛地掐住她脖子,将她提起,穗禾被掐得喘不过气来,眼里全是泪水,鎏英怒道:“放手!”着又是一鞭子卷来,荼姚将穗禾反手甩出,穗禾咳嗽不已,断断续续地道:“姑母,如今救表哥性命事大……”

    荼姚骂道:“窝囊东西!”想到儿子惨死仇人之手,那贱人之子如今的得意畅快,她泪流不止,悲痛若狂,“谁害我儿,我定要他血债血偿!”

    锦觅在鎏英袖中听了,捂紧胸口,念道:可千万不能让她发现——这人疯了!

    她奔走不停,嚎啕大哭,过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瘫坐下来,道:“穗禾……穗禾……”穗禾含泪上前,她握住侄女双手,道:“众人皆道廉晁已死,其实他被我藏在蛇山,你去找他,寻来玄穹之光,定要复活旭凤!”

    穗禾应了,记下去蛇山的方法,和鎏英不敢多留,拜别荼姚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