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一旦苏醒,顾不得其他,第一时间想要见到的就是那个人。
那个他相伴了上万年,也纠缠了上万年的人——旭凤曾爱他至深,也曾恨他入骨,甚至对他有过畏惧,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这些情感却都消失了,统统化为他心口上的一块巨大的伤口,灼灼地烧着他。
——原来他恨我至此,竟然真的要杀我。
可从那燃烧的灰烬中又会生出不切实际的幻想来:是否因为他负了润玉,润玉才要痛下狠手?若是如此,他杀我也不算白杀,我死也不算白死。
人在感情面前的盲目便有如此,是极致的卑微,也是极致的乐观,即使觉得自己千错万错,远远配不上那个人,也仍旧会在他冲自己微微一笑时心动不已、怀抱妄想,想着:万一呢?
只为那万中无一的可能,他便不能不去见润玉。
他往返忘川与天界之间数千年,早已是轻车熟路,毫不费力就来到了南天门外。那南天门此刻早已不是他昔日熟知的人把守,忽见一身穿黑衣的男子冲破云霄直冲天界而来,一身的魔气四溢收都不收,当即大喝道:“什么人?!”
魔物面前无需客气,几位天兵立时摆出阵法,旭凤熟识兵法一眼便能看出这是五行阵法,以金火为攻,水土木为守,虽然简单,但也是精妙无比,算得上难缠。旭凤与他们缠斗在一处,只觉体能有一股能量源源不断地奔腾游走,但却又和昔日的仙法修为大相径庭——这股力量,它更加具有攻击性,更加……残忍。他匆忙之间拍出一掌,随即才意识不对,心内悚然一惊再想收手,却已为时已晚,那一掌已然带着琉璃净火拍出,直直朝着阵眼中的天兵而去。
他此刻身份不明,既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也不知润玉是怎样发配他这手下败将的,若是就这么伤了人,一切便无可挽回了!旭凤此时前所未有的神智清明,他旋即喝道:“躲开!”着又是挥出一掌,这一掌却化作一支金红色的长鞭,卷住那阵眼的天兵甩到一边,恰恰躲开了琉璃净火的攻击。
“……”
几个南天门守卫愣住了,实在不知道他这是搞得哪出,先以绝对的压倒力量人,又忽然以绝对的力量救人,你逗呢?几人面面相觑,断不清敌友,只能迅速围成一圈将他围住,其中以火系天兵最为大胆,喝道:“何人擅闯南天门,将你兜帽取下!”
旭凤气息一滞,正在犹豫是否该露出真容——军中识得他的人不少,若被看到又该如何?正在为难僵持,忽听又一人喝道:“住手!”
几位天兵一听这声音,虽有不情愿,但还是令行禁止,立刻收起兵器向后退了一步,旭凤抬眼一望,只见一天将正匆匆赶来。
旭凤心中不知什么滋味——来人正是他从前的部下,破军星君。旭凤死后,赤焰军群龙无首,其中一部分人早已被润玉软化吸收,那些不愿臣服的人,由燎原君率领去了忘川。破军星君便是留下的那些人中的一个。
两人一照面,都是有些尴尬,破军星君脸上一阵古怪的抖动,半晌,他喘着粗气,拱手道:“阁下何故擅闯南天门?”
旭凤只一见他,便知道他已经是投诚了润玉,昔日他率军作战无往不利,那时他拍着胸脯自己手下的军士无人会有二心,却没想到……但他又觉得并不十分怨怼,现在他神志清醒,回想起死前的一段时间的嗜血好战,只觉得就算他也不想跟随自己。他只觉得惆怅,微微沉吟的功夫,破军星君反应则大的多:他投诚润玉,是因觉得润玉那日大婚时痛尘天界之弊,是个明主,但于旭凤这个旧主,他也不是不心怀愧疚的。这大老粗憋得脸颊通红,恨不得扑通一声给旭凤跪下,当着手下的面却又不能做此自毁形象的事,只得强忍着道:“……阁下若不回答,还请不要让我等难做!”
旭凤沉默片刻,道:“你要与我动手吗?”
“我……”
“你与我动手,又有几分生还的可能?”
破军心想此番只怕不能善了了,心思一沉,道:“职责所在罢了。”
“……”旭凤心中更加落寞,几分不甘几分怅惘,最后都溶成对那人的叹服——破军是他一手提拔,深得器重,可也愿意为了他和自己动手,即使丢了性命也在所不惜,润玉收买人心的手段实在远在他之上,纵是那日没在大婚时起兵,一点一滴地磨,这天界也终究将是属于润玉的。
就连他最有力的对手也自愧不如,润玉这个天帝真是做得合情合理,旭凤甚至不怨他起兵造反,他心底那一点点的委屈不甘也和权力之争毫无关系。
我不光是他的对手,我还是……我还是他的亲弟弟啊。
旭凤道:“我不是来和润玉为敌的,我只想见一见他。”破军星君的武器稍稍放低了一些,但仍是十分警惕的样子,旭凤又道:“我本是死了的,如今却逆天复生,我只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也许冥冥之中自有预感,又或许是他一厢情愿,他总觉得他能复生,和润玉不无关系。他是天帝啊,无他首肯,别人又怎么敢呢?
破军“啊”了一声,露出为难的神情,艰难地道:“殿……阁下无需去了,仙便能与你解惑——阁下之所以能逆天复生,是因机缘巧合之下,逆鳞上留了一缕残魂,阁下身死之后锦觅仙子痛苦不已,偶然得知逆鳞之事后便同穗禾公主一起四处奔走,为阁下炼制了九转金丹……是锦觅仙子一力促成阁下复活,与阁下……与阁下心里所想那人……”从去旭凤把润玉带到军中,和润玉是如何的行迹亲密,又是如何纵容众人以“嫂子”去唤润玉,破军都看在眼里,他多少知道旭凤对润玉的情义,因此便开口更加艰难,“与那人并无太大关系。”
“不,我不信,”旭凤断然道,“他,他必定……”
他想,他必定有做些什么,他必定有挂念旧情,否则不能容许锦觅这样为复活他东奔西走,哪个君王能容得别人去复活他最大的敌手?不会的,这里面最轻最轻,也有润玉的默许……
“阁下如今还不明白吗……”破军道,“您死后锦觅仙子闭门不出,行事都与疯子无异了,眼看也要活不成了,陛下……这才许可她……”
旭凤如遭了当头一棒,愣在原地心乱如麻——他该感谢锦觅的,可他此刻只恨不得自己还是死人——他的复生不是因润玉的挂念旧情,而是因为,因为……
因为一个外人的坚持,而这外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情敌,是夺走了润玉的全部注意的人。
他宁愿死了,也不愿意受这个人情!
他心痛得眼前都模糊了,却还在负隅顽抗,口中喃喃道:
“不可能的,他们才认识多久,我们认识了一辈子了,我和他,我……”
他就是想不明白,他和润玉上万年的纠葛,难道比不得和锦觅的几面之缘吗?只几面,润玉的目光便不再只注视他,只几面,他们在人间的桃源便转送给了锦觅,只几面,他旭凤就成了可以丢弃的东西……
只几面,只几面!
“不会的。”他只坚持道,像是在服自己,“他没有那么爱她……”
破军正要再劝,旭凤忽然发狠般的道:“那我也要自己去问他!”着挥出那金红色的长鞭猛然一甩,将眼前的天兵天将捆做一团,冲进南天门去,纵使破军在身后狂喊也不顶用。
“殿下,殿下,如今一切尘埃落定,去也无用了!锦觅仙子为取得药引身受重伤,不得不去往人间轮回千百次,今日还是她的忌日……”
旭凤却也不理会,毕竟,他向来是这么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性格,至于见了棺材嚎啕大哭,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此刻这只刚刚复生的凤凰,来不及庆祝自己的新生,就迫不及待地朝着另一轮心碎飞奔而去,他能感觉到润玉的方位,他在先贤祠!
旭凤便朝那处前去,心乱如麻却又不得不一路上接收更多信息:
原来,锦觅为了取得药引真身被融,不得不入轮回盘祈求神魂修复;原来这日是锦觅的忌日,她投入天机轮回盘中,因未入缘机仙子的命簿中,所以转世投胎去了哪里、相貌身世如何,一切皆无迹可寻;原来在她死前,润玉本想再举行一次仪式,这一次,要真真正正地与她完婚,对这次婚礼他格外上心,亲自选了婚服,就连婚贴,都是他亲手写的……
旭凤来到先贤祠外,那颗初初重生的心好似已是千疮百孔,他站在门外,只见到屋内影影绰绰,似有人在,他知道那就是润玉,他们分别了四年,此时只隔着一扇门的距离,可他却忽然近乡情怯了。
若他根本不想见到我怎么办……
若我的复活只是因为锦觅的要求,我该怎么办?
重新去恨去怨润玉吗?他不觉得自己能有勇气再来一遍了,纵使入魔,他心底仍旧是良善多过邪恶的。
他愣神的功夫,门却吱呀一声朝里开了。旭凤楞在那里,几乎屏住呼吸——
是他!是润玉,是他在死亡的边缘都不肯忘记哪怕一刻的人,此刻站在他面前,活生生的,神色淡漠地望着他。
旭凤只一愣神的功夫,便有无法克制的狂喜涌上心头——喜欢一个人是不会因为他对你的态度而改变的,他深爱着润玉,只一眼的功夫,就会感到汹涌的爱意和欢喜。他对润玉,委屈不甘和嫉妒怨怼都是要思索才能产生的感情,在他的本能里,就只有纯粹的喜悦。
见到他了,真好。
在那最初的一刻过去之后,他才想起呆呆地道:“你……你……”
润玉早在凤凰的身影自魔界升起那一刻就有了感知,恰逢今日是锦觅的忌日,倒也合情合理——锦觅死得那日恰好金丹炼成,一切正是时候。他听见旭凤站在门外,感受到了那全然不懂压制自己的魔气,甚至做好准备等着旭凤一脚踹进门来向他发作、砍他一刀,但他就是没想到当他开大门,旭凤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随即竟然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干嘛啊?润玉的眉头瞬间就皱起来了,他复活旭凤是为了和旭凤从此互不相欠,但旭凤自复生那一刻起,他的心事就乱成一池春水,如今一照面,更是不对了。
他可不是复活旭凤来给自己平添孽障的啊!润玉心中警铃大作,可却仍是无法克制地望着旭凤——不像,幻影和他真是半点不像,记忆所能捏造的东西就算再真,但那眼角眉梢的弧度,那肩膀延展的线条,甚至就连那几缕落在额角上的发丝,就是有着不同。
只此一面,润玉眼中的幻影便都从此消失不见,比见了朝阳的露水消失得还快。
他因此感到更加不快——那种被束缚住了、被牵绊了的感觉好像都卷土重来了,他此刻在抵抗,可却有种抵抗不了多久的无助预感。
你必须走。他心里默念道,已经准备开口呼唤埋伏在周遭的十万亲兵,就等旭凤先动手——随便什么动作,只要能日后成是来寻衅复仇、令他驱逐旭凤变得名正言顺就行。
哪怕只是一声咳嗽……
旭凤抬起手,摸了摸胸口,紧接着面色更加紧张了,他把五指聚拢成水滴状举到润玉面前,在润玉的注视下忽然散开五指。
“……什么?”润玉拿他没辙了,尽管这个动作看起来想是什么都行,投毒、暗器、幻术……可润玉就是觉得解释不通,所以动也没动,急坏了埋伏的天兵。
旭凤呆呆地看着他,半晌,竟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看……花花。”着又把刚才的动作重复了一遍,这次,展开五指的同时还配了个音效:“哗——”
润玉:“……”
他实在是……目瞪口呆。年轻的天帝看看弟弟的脸,又看看那朵“花花”,兄弟俩诡异的沉默着,过了不知多久,润玉的眉头越皱越紧,旭凤终于再也坚持不下去,缓缓把手放下。
“你……”润玉头疼得很厉害,他只想旭凤赶紧消失,“你走吧。”
“……我不。”旭凤道,他像是大梦初醒一般,忽然又道:“破军与我,……”
“他所的都是真的。”
“他,锦觅为了找药引,差点死了……”
“是。”
“他还是锦觅和穗禾一起去搜寻的药材……”
“是,没错。”
“他,他还……”旭凤慌不择路,对润玉的话仿佛没听见一般自顾自下去:“他还我能复生,是因为锦觅一力促成……与你……与你……”
“与我无关。”润玉道,“是。”
他回应的太干脆、太直接,简直就像已经排演了千百遍那样。旭凤怔怔地望着他,不知该什么。
该什么,能什么?
“……你不希望我回来。”他最后轻声道,用的几乎是确定的语气。
润玉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一个“是”就在嘴边,但停留了很久,最终却还是缓和下语气,道:“没有。”
旭凤好似抓住了一点点希望,润玉又觉得十分后悔——他不爱后悔的,但为了旭凤一而再再而三的后悔,真是欠了他的,是不是上辈子的冤家?他想了很久,最后慢慢地道:“……我们始终是……亲兄弟。”
“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的,都过去了。”润玉道,“你已入魔,但你可知是如何入魔的?是我在你宫殿的西南角埋下恶鬼铜钱,令你心魔渐生;你身死魂消是我安排,逆天复生是纯属意外,旭凤,天界已经没有你的位置,离开吧,从此我们各不相干。”
在润玉给他带来的伤害中,几乎没有哪次有这次这样严重,即使令他死去那次也没有。旭凤眼眶发热发酸,几欲落泪,却终究是生生忍住——润玉得对,天界已经没有他容身之所,而他也早就不是那个要靠落泪来寻求安慰的孩子。
他长大了,润玉也长大了,回不去了。
从此往后,他们只能做一对互不相干的兄弟。
旭凤脸色惨白,转身离去,走出几步却又停下,他听见润玉在喊他。
“旭凤,玄穹之光害锦觅致死,却引你复生,你们之间或许有有一种感应……”他遥遥望着旭凤,神色并无多余的悲喜,只是很平静,“她不在缘机命簿上,但你或许能找到她。”
旭凤惨然一笑:“好,我会去找到她。”
我会找到她,到时你心想事成、幸福圆满之时,会不会请我喝一杯喜酒,和我一这些年发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