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数十万年前,那时的天界,众人议论纷纷的是另一对天家兄弟和他们的姑娘。
但事情还要微微不同一些,那时候,作为兄长的廉晁是发自真心地喜爱着那个青梅竹马的鸟族姑娘的。
他们经常会在一起消磨时光,荼姚那时还不曾染上飞扬跋扈的神采,她会坐在天池旁,细细地读一本流传下来的古籍。
廉晁看她读到兴奋处,甚至会喃喃出声,忍不住也觉得十分欢喜,便会问她:
“你在读什么?”
“这是鸟族的古语,如今族中已罕有人会念。”荼姚笑道,“廉晁哥哥,我偶然得了这一本书,正学的有趣呢!”
“哦?那也教教我,”廉晁道,“若我也学会,岂不就像我和你的一种秘语?”
能分享一个秘密的喜悦让一对情侣兴奋得红了脸颊,但这门语言十分晦涩,廉晁学了很久,也才识得皮毛。
“若是太微,必定学得飞快了。”他笑道,荼姚也不着急,道:“你别急嘛,慢慢学,又不学来做什么!”她的潜台词是:你可千万别去告诉那个臭弟弟!
——可见世上的弟弟没有不讨哥哥未婚妻嫌的。
所幸后来还是学成了,没有麻烦臭弟弟。情侣又发明创造了一套传信的术法,每当荼姚坐在最高的树上用古语唱起歌,不管廉晁在多远的地方都能听到。
所以当太微看着树梢之上的少女不知疲倦地歌唱时,他不遗余力地嘲笑了翘首期盼的兄长,却不知那悠扬的歌声中包含着多少情衷。
廉晁也不给他解释,只是微笑着侧耳倾听,听他的姑娘诉只有两个人能懂的爱语。
然而时光斗转数十万年,当歌声再度传到蛇山时,已经变得沙哑刺耳起来。
他记忆里的姑娘已然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饱含仇恨的妇人,她不停地用歌声从冷宫深处传来催促:
来救我,我需要你,还有……杀了润玉。
最后一点尤为重要,她总在重复。听得多了,耳朵起茧,廉晁也会忍不住想,究竟是哪里行差踏错,才导致他们走到如今的地步呢?但他已经累了、老了,不想再去思考那些,过往的心碎过多的消磨了他的生命,但荼姚不肯罢休。
她要他杀了润玉,替旭凤报仇。润玉是谁,旭凤又是谁?他大抵猜到应该是太微那个臭弟弟的两个儿子,臭弟弟又生臭子,真是循环往复生生不息。但他又不认识这些臭子,上哪里去杀呢?没想到又过了几天,润玉自己送上门来了。
他如今已是天帝之尊,单看衣着扮,却和太微不像一路——太微重华贵,衣袍上都要有金色纹样,越耀眼越好,润玉却低调许多,但他话谈吐之间,又确实是臭弟弟生得臭子无误,都是一样的城府深,一句话能拆解出八个意思,一双风流多情目,嘴唇的形状丰润柔美,是个能扮猪吃老虎的相貌。
以貌取人不对,但廉晁即刻便对他产生了恶感,纵使他后来要索取玄穹之光去救他自己的臭弟弟,做大伯的还是不为所动。
“你弟弟是一只凤凰,谁能害得了他?”廉晁道,“实话,是你将他杀了,现在又后悔,想用九转金丹把他复活,对吧?”
哪知道他这个侄子还是有几分出其不意的能耐的,润玉闻言却道:“不是。”
“不?你弟弟不是你杀的?”
“……是我杀的。”润玉道,“但我不后悔。”
“……”那你岂不是好棒棒,廉晁心道,润玉脸上果然没有一丝后悔的迹象,他看上去坦荡无忧,气定神闲。
是什么遭遇才能铸造了这样一个人,能在谈论手刃亲弟弟的时候连眼也不眨一下啊?
“那你又为何要复活他呢?”
润玉沉默片刻,最后道:“为了与他一刀两断。”
啊,你这样就明白了——其实死别不比生离,一个人死了,另一个还活着,死了那个再也没有话,而活着的那个却总要不停地揣测,很折磨人。但若两人都活着,把话清从此恩怨情仇一笔勾销,那就很不错。
虽然达成了短暂地理解,但并不妨碍廉晁不喜欢他这个心机深沉的侄子,那个叫旭凤的听着倒还讨喜一些,但全无防备地被亲哥哥弄死,大概也是个憨憨。
真是烦死人了。
廉晁愿付出一切,只要荼姚能别再唱了——杀润玉与否,倒还是其次的,他于是开口:“你可听过与星河交界处,有一条岩浆河流,名叫不可追?”
润玉自然知道,这子确实很随太微,既如此,那不怪廉晁了。
“你去取来一杯不可追的河水,我便将玄穹之光给你。”
若取回来,算他命大本事大,那这样的本领能耐,也非如今的廉晁可以轻易杀死,荼姚爱唱就唱去吧,可若取不回来、在时间之河边上丢了命,那更好,荼姚该心满意足了。
他却不知这个举动无意中竟然和润玉在旭凤身上采取的态度不谋而合了——交给命运吧!我太渺,我太脆弱,适当的时候就交给命运抉择你的生死。
润玉领命离去,走时躬身行礼,礼节周到、优雅美好,作为长辈挑不出错来。
怪只怪是臭弟弟的崽吧,不然倒还能坐下喝一杯。
此后便是一年时光匆匆流逝,润玉未曾再来。收集九转金丹的材料需要时间,廉晁也不急,旭凤还挂着,自然也不急,唯有荼姚急得很,可她唱累了,唱不动了,声音也变得嘶哑难听。有一天晚上,她没有唱歌,只是低声道:“你可曾想起过从前?”
廉晁没有吱声,一如过去的数十万年幽幽岁月。
荼姚自此放弃,不再歌唱。廉晁却知话已出口,润玉必定会有前往不可追的那一天。却没想到润玉还未回来,先来了个女娃娃,这女娃娃生得精致可爱,有三分花神的姿容。
她叫锦觅,也不知道是她信息比较滞后还是啥的,她一来,就扑通一声跪下,把哀求玄穹之光那段儿来了个遍。
廉晁有点尴尬,也不知道该不该:“那个,天帝润玉……”
锦觅露出惊恐的神色:“不要让他知道,他来过了?他在哪,是来抓我完婚的吗?”
噫……廉晁上下量她几眼,心想现在怎么,天界男女谈恋爱都不讲究情投意合、有共同语言了吗?不过也是,润玉那种心机深的,可能就适合这种傻的。他道:“不必紧张——你索要玄穹之光,是为救旭凤?你与他什么关系?”
“他……”锦觅语塞,“他很重要。”
显然没有重要到为他背弃婚约远走高飞的程度,廉晁心道,反正润玉必定是去时间之河了,骗几个孩子好没意思,干脆给了也行。但……
给就给,岂不是很没面子。
“你需给我一样极珍贵的东西,就把你眼里的色彩给我吧。”
锦觅一口应下,自此只能看到黑白的世界——但也没什么所谓了,她也看不了太久。廉晁是神子,上神之身也只能承载玄穹之光三个时辰,她是一朵六瓣霜花,拿着玄穹之光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化了的。
锦觅不知道,不过就算她知道,能用她心里的办法,去救她心里的那个人,也值了——虽然都是白白浪费,不过心意第一嘛。她即使化了,也是心甘情愿的。
廉晁大概是知道的,但他老了,也懒,想提醒,又懒得提醒,算了吧,辈的事不搀和。
就这样,润玉奔往时间之河,去取廉晁所要的河水,而锦觅却已经带着玄穹之光返回天界,去炼九转金丹,蛇山路途遥远,当她回到天界时,真身已然融化殆尽,只剩一瓣。
你想想当润玉发现锦觅多此一举搭上性命时的震怒吧——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天界,不,整个六界都在他算计掌控中,但他千算万算,就是没料到会有人蠢成这样,他身处险境久了,总是尽量把所有人假设为思考能力健全的人,没想到锦觅就是别出心裁,就是另辟蹊径,你那她没辙,她给你添了乱,还要大喊:“都是你逼我的!你不要过来!你过来我就把九转金丹毁掉!”
……那你一开始还去找什么玄穹之光啊!润玉真是要疯了,锦觅眼里全是热泪,脸色苍白如纸,几欲倒下,润玉无法,只得道:“好好,觅儿,你不要激动。”
锦觅却支撑不住了,她颓然倒地,哭着道:“我救了凤凰,你不要罚邝露,好吗?”
润玉抱着她,直觉怀里的肉体渐渐冰冷——仿佛又和昔日的记忆重叠,他一时心伤到底盖过了震怒,他之聪明才智,实在强过锦觅太多,已经到了不太可能和锦觅发怒的程度。他轻声道:“好,好,我答应你,你不要话了,让我为你疗伤。”
但凤凰可以涅槃,应龙自愈极快,这两个种族称霸事件万万年不是没有理由的,想要挽救已经病入膏肓的生命又岂止是以命换命那么简单?锦觅的真身被焚去只剩一瓣,她已药石罔顾,如今只有一条路可走。
润玉将锦觅抱起,来到天机轮回盘面前——作为神仙,锦觅已经没救了,可若趁她还没有彻底消亡,将她投入轮回之中,等待她的神魂在人间的一次次转世中自我修复,那就可能还有救。
事急从权,来不及多想,他便将锦觅送入了轮回——此举十分正确,纵是锦觅父母在此,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了。
事已至此,只能往好的方面想——毕竟谁都不用死。
润玉在轮回盘边站了许久,最后终于还是起身回返璇玑宫,鎏英从金丹材料凑齐就一直在天界候着,目睹了这一切发生的她十分担心:天帝自己或许未曾留意,可他自时间之河归来,面色也不比锦觅好多少。
“你……”你是不是快死了?????
天帝闻言只是瞥她一眼,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单看背影,看不出任何问题,更不像是已经五内俱焚的样子。他道:
“……无事。”他忽而又摊开手掌,看着手心的纹路,似有流火隐隐穿过——在时间之河河畔,虽然未曾遇到时间之神,却也和不少凶兽大战一场,几番险些受了重伤。
若非身遭忽然撑起巨大的金红结界将他护住,他只怕会受更重的伤。而那结界……
天帝摸了摸发梢间的木簪,他一直以为那是一个相识不久、天真单纯的精灵给他的一点陌生人的善意。
但原来却是有人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撒了一个谎,将他护在了身后。
为什么……
天帝垂下目光,望着阶下的鎏英,和她身边的幻影,幻影旭凤仰起脸,冲他虔诚而单纯地一笑。
“不痛。”润玉轻声道,“别担心……”
“哥哥不痛的。”
旭凤仿佛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他和润玉有过白头偕老,也有过粗茶淡饭,他们很快乐,后来他又失去了这种快乐,变得痛苦和癫狂。梦中,到最后,他陷入彻底的神志不清中,甚至下狠手屠尽六界,颠覆六界……
癫狂的滋味他并不陌生,可那样的癫狂却还是令他痛苦至深,后来梦境渐渐聚与一点,一切都变为纯黑的颜色,直到一个人自黑暗中走出来,站在他面前。
那人一身黑衣,长发高束,眼中有疯魔的平静,也有沉淀下的执着,他看着旭凤,旭凤也看着他,也不知过了多久——毕竟亡者的世界是没有时间的——他忽然意识到这个人是谁。
“你……”他的意识自混沌之中凝聚,他开口,声音似老者,下一刻,又忽然似孩童,“你是谁?”
“我是谁?”那人轻笑,“看清楚。”他着,旭凤忽然睁大双眼,漆黑的天空朝他压下来,他喘不过气,意识犹如盘古手中的清气浊气自动分开,归往该去的地方。
“你是……我。”他喃喃道,“你是……”
他眼前再度闪过那倾颓的六界,死在他怀中的挚爱,他心头惨痛起来,他叫了一声,疼痛持续不停。
“我不要做——你!”他大声呐喊,自虚无中传来一声轻笑,疼痛随即消失。
他睁开了眼。
这很奇怪,因为当你只是一缕残魂的时候,你是感觉不到自己的眼睛的,更遑论睁眼闭眼。可在那一刻,他实实在在感觉到眼皮被撑开了,随即他又眨了两下眼睛。
是真的。他在眨眼。他的视野很模糊,但正在逐渐聚焦,眼前的事务渐渐变得清晰起来,他发现自己正在一座宫殿之中。
眼前的黑色帷幔告诉他,这不是天界。他缓缓感受着四肢的存在,感受着身下的床褥,空气中的味道……
只有活着的人,才能体会到这些东西。他猛地坐起身来,他竟然——活过来了!
脑海里的最后一幕还是润玉冷漠且疏离的脸庞,但他却不像那时那么心乱如麻,此时他脑海里很安静,那些声音都消失了,他的意识,他唯一且独有的意识,终于有了掌控权。
发生了什么?他又眨了眨眼睛,这一次试着坐起来——他成功了。与此同时,有人发出一声惊呼,扑到了床边。
“表哥!你醒了,你觉得怎么样……”是穗禾,她在旭凤耳畔喜极而泣,旭凤望向她,很清楚地意识到这是穗禾,他的意识前所未有的清醒,他只是很困惑。
“我……”他低声道,“穗禾,我不是……”
穗禾抹了把眼泪,语无伦次地道:“你终于醒了,三年,我们等着,我来了魔界,因为你是魔物,还有……
旭凤已经听不下去——劫后余生,他第一个想见到的,就是他心里唯一挂记的那个人。
“表哥,表哥你别去,等鎏英回来,表哥!”
凤凰神鸟不听劝阻,展开流焰双翅飞,长鸣一声冲天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