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在旭凤的育儿生涯中,兔兔或成最大滑铁卢。
“把兔子放下,吃饭了。”
“放下兔子,去洗手。”
“润玉,别给兔子吃糯米糕!别……”
旭凤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吐出来。
他看着抱着兔子的润玉,和润玉怀里三瓣嘴都被糯米糕黏在一起的兔子,到底忍不住笑出声来。
润玉抬头看他——不仅没有把兔子放下,还抱到餐桌上来了,从集市回来之后,润玉就没撒手过——眼里有讶异的兴奋。
“它嘴巴被黏住了!”他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向旭凤汇报,从一开始压根就没在专心吃饭的,旭凤端着润玉的碗,无可奈何地挖了一大勺带着鸡蛋羹和青菜的米饭:“张嘴。”
“啊——”润玉张大嘴巴把饭吃下去,又到餐桌上摸索别的东西喂兔子,可怜的兔兔刚消化了那块糯米糖,润玉又递过来一团红豆沙。兔子警惕地嗅嗅,不肯再轻易开口了。
“它不吃了!”润玉还是那么兴奋的样子,他从来没有见过活的兔子,更别抱在怀里了,他现在不管发现什么都特别新鲜特别快活,连吃饭也顾不上了,不停地跟旭凤分享他的观察结果:“它不爱吃豆沙!”
从兔子眼中的绝望来看,别豆沙了,这桌上的东西它大概一口都不想碰——为了让润玉高兴,旭凤大爆厨艺,做了好几样甜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甜的香气。润玉也果然吃得很高兴,但他高兴起来也不会忘记他的兔子,他吃一口,兔子就要(被迫)吃一口。
旭凤于心不忍。
“它不爱吃,我爱吃呀。”旭凤随口,“张嘴。”
“啊——”润玉又吃了一口饭,咀嚼的功夫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又舀了一大勺红豆沙,努力地伸着勺子递到旭凤面前:“张嘴……”
“啊——”旭凤吃了一大口红豆沙,好甜啊,这一口旭凤甜到心尖上。这长幼颠倒的兄弟俩一边嚼着对方的投喂,一边冲着对方不约而同地傻笑起来。
“吃排骨。”旭凤,还很细心的把骨头先挑出去,糖醋味儿的,又酸又甜,润玉尝了一口大为赞赏:“好吃!”大概是真的好吃,语言都不足以表达他的赞美,他甚至忍不住随着咀嚼的频率左右摆动起脑袋来,“给兔兔!”
“兔兔不吃肉的。”
“为什么啊?”
“兔兔自己就是肉。”
“……啊?”
旭凤自己先被逗笑了,“这就是肉。”他捏捏兔兔胸脯,又捏捏润玉胳膊,“明白没?”
“啊——”润玉呆呆地道,忽然福至心灵:“那我也是肉!”
“可不是吗,听龙肉可好吃了。”
“……我是鱼。”润玉强调,“但我想,你是可以吃一点我的肉的。”他把兔子放在腿上,撩起袖子给旭凤看自己肉嘟嘟的胳膊:“你要吗?”
话题怎么突然变得有点惊悚,旭凤哭笑不得:“不要不要,你这么一点,我怕把你吃光了。”
“吃不光!”润玉真诚地介绍,“我的伤口愈合的很快……”
“免了!”旭凤赶紧,他真怕以润玉不动声色想到就干的个性,明早起来会发现他提议吃干烧龙肉,他飞快地换了个话题:“你怎么知道你伤口愈合的很快呀?”
难道润玉时候也很皮?在旭凤时候,他是很顽皮的,而凤凰的自愈能力并不突出,所以他经常哭哭啼啼地去找兄长,润玉就会一边帮他上药一边温柔地责备道:“你呀,怎么这么顽皮?下次还敢不敢上房顶了?”
我错了,但我还敢,只要有哥哥为我悉心的擦拭伤口。旭凤心中偷偷地道。润玉见了,拧了一把他的肉脸蛋:“下次还敢,是不是?”
难道你时候也那么皮吗?那你还我!旭凤本以为是个出口恶气的好机会,但话音刚落,润玉脸上的笑一下子就僵住了。
他默默抱起兔子,垂下眼睛不看旭凤。旭凤一头雾水:“怎么了?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他也不知为何,明明眼前只是个孩子,但却好像有着不比那个成年版的润玉少的秘密。
他的心事仿佛与生俱来。但是,在很多很多年前——对润玉来是很多年前,对旭凤来只是昨天——他也曾是条无忧无虑的傻龙。
旭凤擎着勺子和碗的手慢慢降下去了一些,他的神色渐渐有些凝重起来。片刻前的欢快气氛一扫而净,只剩下无言以对的尴尬,和兔子吧嗒嘴的声音。润玉不敢看旭凤,把盛着红豆沙的勺子递到兔子嘴边,兔子拒绝配合。
“你娘亲……会你吗?”旭凤低声问道。
润玉拼命摇头。
“……别的朋友欺负你吗?”
“……”
“他们欺负你。”旭凤的声音变得气愤起来,可他这一股火又无处可去:当年欺负过润玉的人,现在早就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了。
是无足挂齿的角色,却在他最重要的人的生命里造成过举足轻重的伤害。
润玉抱着兔子,玩着兔子尾巴。他垂着头,过了一会儿,声:“不是娘亲的错——我很丑,我和他们都不一样。”
他接下来所的话,将让旭凤在这个夜晚彻夜难眠。
他:“娘亲只是想让我和其他人一样。”
一样。怎样的一样?别人都是鱼,你可是条龙。
鱼一生不能离开水面,龙却可翱翔天际。
鱼只有鱼鳍,有庸俗艳丽的红鳞,和死板呆滞的双眼,而龙有玉石般的龙角,闪闪发亮的眼睛,它的鳞片的光泽比月光皎洁,比钻石璀璨,是这世上真正举世无双的生物——汤汤六界,只有这一条龙。
古往今来,也只有这一条亮晶晶的白龙,永远地留在旭凤心间。
但润玉却,簌离想让他变得和其他人一样。
她做过什么?在那一刻旭凤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的寒意。润玉明明不快乐、甚至感到恐惧,但却能面色如常地提起这件事,甚至为簌离开脱,才是真正让他害怕的东西。
到底是怎样的遭遇,才能让一个孩子连哭闹也不敢了,只是乖乖懂事,做个木偶?
在那一刻,他不忍心再问下去,只是摸了摸润玉的头顶——手帕还牢牢地绑在润玉头上,他是真的很怕被人看到龙角。
旭凤轻声道:“吃完饭,哥哥带你出去玩吧。”
“……?”润玉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似有不解,旭凤笑笑,又端起碗来:“张嘴——”
润玉犹豫半晌,还是乖乖张开嘴:“……啊——”
旭凤喂了他一口饭,润玉也举起勺子:“豆沙——”
“啊呜。”旭凤一口含住勺子,润玉便又笑起来。
就这么你一口我一口的,才终于把饭吃完了。旭凤领着润玉来到院中,此时天已黑透,巨大的山林之中,唯有身后才有暖光。润玉有些害怕,朝旭凤的方向靠了靠,旭凤把他抱起,走出院,来到不远处的山崖边,他指着山脚下的几豆亮光,道:“看,那是牛牛的家。”
他又指向更远处的城镇,此时夜色未晚,城内熙熙攘攘,也似是灯火相映,他又道:“那是我们白天去过的城镇。”润玉怀里抱着兔子,呆呆地望着城镇的灯火,眼中眸光明明灭灭。
旭凤:“你怕吗?”
润玉摇摇头,但又点点头,“我怕黑。”他老老实实地,“不黑就不怕了。”
“这里这么高,这么冷,你不会怕吗?”
“不怕。”
旭凤忽而展开流焰双翅,缓缓地振翅飞起,脚下的城镇更了,就连他们的屋也越来越了,但润玉只是着迷地看着旭凤的翅膀,一时间甚至忘了去看四周。
旭凤又问他:“怕吗?”
“不怕。”润玉,但是兔子似乎有些怕了,它往润玉怀中更深的扎去,只露出一个圆润的屁屁。
旭凤笑了笑,又向上飞去,很快,他们将城镇、农户、甚至自己的家都远远地甩下,润玉抬起头,只见那漫天的星斗不再遥不可及,而是渐渐仿佛围绕在他身边,好像触手可及一般。
周遭仿佛黑了下去,但天幕越黑,星星就越明亮。
“现在怕了没?”
“没!”润玉大声道,他兴奋地几乎忘记了一切,他攀着旭凤的肩头,伸出手去碰触星星,那星河中的点点星光似乎认出了他的气息,顽皮地缠上他的手指。润玉惊喜地叫了一声,他发现旭凤飞得好高好高了,高的这大千世界全在脚下,仿佛已经置身星河。
旭凤一手托着润玉,一手摸了摸兔子的脊背——它吓得瑟瑟发抖,尽管润玉一直尽忠职守地将它牢牢抱在怀里。
“兔兔都怕了。”他柔声道,“这里又黑,又冷,离人间又远。”
“但是……”润玉欲言又止,他眼中闪烁着和星星一样的光芒,他感到亲切,感到温暖,不光是因为这些星星,还有那种凌驾在人世间之上、越飞越高的兴奋和刺激,都让他觉得血脉喷张,激动万分。
他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比起幽暗的洞庭湖底,好像这高处不胜寒的星河才更像是他的家。
但……也许是因为旭凤。
他坐在旭凤手臂上,望着旭凤英俊的侧脸,和他身后展开的流丽的、火热的翅膀。
好漂亮、好喜欢,只看一眼,也觉得温暖,觉得安心。
旭凤牵过他的手,摸了摸兔子的脊背——兔子真的在发抖,润玉于心不忍:“兔兔怕了。”
“兔兔怕了。”旭凤轻声道,“又高,又冷,又黑,而且离家太远太远了。它想回家。那你呢?你为什么不怕?”
润玉不出来,他默不作声。旭凤道:“你湖底的那些鱼,它们就和兔兔是一样的——它们很普通,因为普通,所以有很多很多的它们。它们很渺,畏惧跟自己不一样的东西,而你就是跟它们不一样的东西。”
他的声音温柔平缓,但却充满了不可置疑的力量:“看看四周,这是星河的一部分,再往上,顺着星河一路走,就是天界;它们都怕,你却不怕,越高的地方,对你来才越自在,这就是你和他们不一样的地方。”
“这就是我和你,和它们不一样的地方。你是一条应龙,你与生俱来的权力,不在湖底,而在这里。”他伸手到润玉脸边,解开了一直盖在头顶的手帕,润玉只觉得额头一凉,他想去捂住,但旭凤笑道:“别怕,这里没有人会再你丑。”
润玉抱紧兔子,不作声,他的心头砰砰直跳,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兴奋和震撼,但也前所未有的孤独,兔子无法缓解的孤独——但好像旭凤能够明白。
“那你是什么?”他问旭凤,“你也是龙吗?”
“我是一只凤凰。”旭凤,“我有一双翅膀,可以送你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不管多远、多高。”
“但我不想一个人去那么高那么远的地方。”润玉,“你可以留下来陪我吗?”
旭凤心头一震,一阵发麻般的震撼扩散开来。但他除了将润玉抱紧,没有再多做什么。
“嗯。”他最后,“只要你想。”
那个晚上他们在星河中畅游,旭凤展开双翅,带着润玉尽情的玩耍,他们一会儿和星光嬉戏,一会儿穿过名山大川,一会儿什么都不干,只是躺在云朵上,看另一朵云朵缓缓飘过,被风捏成各种形状。
“看那朵,好像一条裤子。”
“哇,那里飘来一朵好像一只大乌龟……”
“哈哈哈……”润玉猛然坐起,指着一朵遥远的云道:“看那里,那朵云有翅膀!”
他兴奋地回过头来,去看懒洋洋地抱着双手垫在脑后的旭凤,“你是不是就长成那个样子?”
旭凤躺在云朵上,兔子趴在他肚子上,和他一样懒洋洋,他懒散地看了一眼——那是一朵胖胖的积雨云,两端伸出两个长条来,勉强像是翅膀的样子。
他拒绝遭到这样的误解。
“我的翅膀是那样的吗?”他笑道,忽然又化出凤凰的翅膀,巨大的翅膀带着火焰展开,不管看到多少次,润玉脸上都会露出像最开始时一样羡慕又热烈的神情。
旭凤享受极了他的目光。他笑起来:“喂喂喂,回神了,眼儿都直了。”
“唔。”润玉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从旭凤怀里把兔子抱走,放在自己腿上揉搓,五指陷进柔软的兔毛中。旭凤坐在那里,翅膀还在身后炫目又华丽的展开着,但润玉却不好意思再看了。
旭凤有点急切,他想要润玉继续那样看着他。
单纯的,快乐的,带着一点向往的。他想要润玉只看着他。
“哎,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兔兔啊?”
润玉亲亲兔子的脑袋:“毛毛……”他声,“我喜欢毛毛。”
哈,你巧不巧。
旭凤哈哈一笑:“那你看这是什么?”他完,身后的翅膀上的火焰忽然渐渐熄灭了,缩了收拢在身后,与此同时,他的身体也渐渐变化着,人形渐渐褪去,露出火红的羽毛——
一只和旭凤真人那么大的鸟,出现在旭凤方才坐着的地方。
润玉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凤凰——它和书里记载的模样可不太一样,书里记载的凤凰线条流畅有力,身上的每一片羽毛都锋利得像刀刃一样。在润玉发呆的当口,兔子从他怀里跳了出来,蹦到了远一些的一朵云上,趴着不动了。
眼前的凤凰有着书中无法描绘的美丽羽毛,它的身体线条也确实流畅有力,修长的脖子十分优雅,但……
它胸口的羽毛,却不是想象中那样,像刀刃一样片片锋利的。
反而是像幼鸟一样的绒毛,软软的,蓬蓬的,润玉惊喜地叫了一声,受不住诱惑伸出双手摸了摸旭凤的容貌——比兔子的毛还软,十指完全陷了进去,还热,像个暖炉。他猛地张开手臂,抱住了凤凰,把脸埋进了凤凰胸口的绒毛里。
旭凤十分得意:“软吗?”
“嗯。”润玉埋在他胸前,声音闷闷的。
“我好还是兔子好。”
“……”润玉的耳朵红了,但他此刻的坦诚还是远胜成人版的自己许多,“你最最最最好。”
“哈。”旭凤开心了,“那就好。”
润玉爱不释手,把兔子都快忘了,他趴在旭凤胸口,旭凤身上又软,又暖和,他渐渐闭上眼,睡着了。
旭凤将翅膀收拢,盖在润玉身上。一阵风吹过,远处的兔子抖了抖耳朵。旭凤又渐渐现出人形来,他的翅膀化为有力的双臂,将润玉牢牢地护在怀里。
不得不——绒毛还是有点儿不够保暖的。几十年前那次令他死而复生的涅槃之后,他偶然发现自己胸口到腹部的绒毛又变回了幼时绒绒的模样——润玉最喜欢的模样。
大概是因为逆天复生吧,有些地方一时半会儿有点错位。他那时有过两个选择:加紧修炼,令绒毛早日褪去,重新变回周身锋利毫无破绽的样子;或者,就随它去。
随它去,肚腹和胸膛上没了羽毛,他的弱点其实就这么大辣辣地暴露在了外面。他等于没了铠甲,露出软肋。但鬼使神差的,他对鎏英:“没关系。就这样吧。”
如果可以,他本性其实并不想征战杀伐。他只想做个软绵绵毛茸茸的圆鸟,咕噜噜滚到喜欢的人面前,讨他欢喜,哄他开心,然后再嘟嘟囔囔半真半假地抱怨一句,我生气气了。
等着他再来哄自己。
其实他和润玉,都走了岔路,走得太远太远了。润玉以为只有收起锋芒,才能以妥协换来平安;他却以为,只有去争、去抢、凶相毕露才能护住自己想要的。
他那时是万万没想到,终有一天,会有一个人儿在他面前露出惊喜的表情,一头扑进他怀里,闷闷地,“你最最最最好。”
在这时,他忽然就有了软肋,也有了铠甲。
他低下头,在习习夜风之中,轻轻地亲了一下润玉的头顶。
他再欢喜也不会超过此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