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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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旭凤近来有点慌张。

    他的徒儿,明明才“拜师”几天,却好像比上了其他师尊几千年才有的苦恼。

    润玉最近,好像总是躲着他,经常抱着兔子在后院不知道弄什么,旭凤好奇,凑过去想看看,刚挨到徒弟一个衣角边边,润玉就像触电一样弹起来:“你干什么?!”

    ——吾徒叛逆,伤透我心。

    旭凤心塞,旭凤难过,旭凤订购了一大堆《名师行为准则》。

    翻开《名师行为准则》第一页,第一句话用加粗大字写着:

    “为人师表者,需行的端做得正,起表率作用,万不能行为鬼祟,更不可与徒弟过从甚密,所谓‘师生恋’一节,更是荒唐言行,觍为人师矣。有关师生恋的危害,详情见本书五十五回。”

    ——写书的兄台看来对此深有感悟,不惜花了一整章的篇幅描述师生恋的危害,把这种行为得人神共愤、罪无可恕。

    旭凤:“……”

    他罪恶感很深,自从那日润玉在他面前露了龙尾,他每天夜里入梦都会见到徒儿,有时就是现在的样子,有时又似乎大了一些,他们之间的亲密程度也依据润玉的年纪有着变化——有时就只是单纯的亲亲,更甚一点抱抱摸摸,有时,嗨,那可就太亲热了,场面很失控,旭凤已经一连好几天半夜起床坐默念清心诀了。

    有问题要解决问题,办法总比困难多不是吗?

    这日润玉正在后院做他的木床——他从山林里弄了木材——旭凤在屋前发出很热闹的声音。

    “呼哧呼哧。”有人的喘气声。

    “你别踢了,混蛋!”有人的骂声。

    “咩——”有……羊的叫声?

    润玉正满心疑惑,旭凤从屋后绕了过来,手里拖拽着某种看起来很沉的东西,一见润玉就笑道:“玉儿,师父给你买了个礼物。”

    着转过身来让润玉一瞧:好家伙,是只的,身高还不到旭凤腿的羊,身上刚长出绒绒的卷毛,白白的。

    润玉:“……?”

    那头羊非常不配合,旭凤在它脖子上拴了根绳子想牵着它走,但它一直往后死命后退,不让他扯着自己。

    ——堂堂魔尊,竟然沦落至此!来去也要怪他前半生活得太放纵,不管给什么润玉都捧场,导致他根本不知道心上人到底喜欢什么,想拉近距离也只能抓着已知的一点来展开。

    他一边和羊角力,一边笑道:“你来看看。”

    润玉一见羊就暗生欢喜,但又见旭凤如此费力,不由想笑。他走过去,想伸手又有些胆怯,羊见他走过去,忽而停下了挣扎,仰头看着润玉。润玉见它不动,这才摸了摸它的脑袋。

    软软的!他顿时笑起来,立时扑坐在羊身边,抱住羊摸了两下。

    旭凤哭笑不得:这畜生,刚才跟自己得不要不要的,这会儿又贴上润玉了。

    其实是因为龙为百兽之长,羊自然在润玉面前比在他这凤凰面前老实听话。润玉和羊玩闹片刻,仰起头看向旭凤:“师尊……多谢。”

    旭凤登时脸颊发热起来,结结巴巴地了几个类似“不必”“有什么大不了”“以后……”之类的单词,便又站在一边不动弹了,专心看着润玉和羊玩耍。

    若能一直这样,倒也不错。

    大白兔一跃一跃地凑上来,润玉抱住兔子,把它递到羊面前,仿佛是要他们相亲相爱的意思,大白兔和白羊互相看看,相看两厌,都把头撇开。

    旭凤笑道:“它不喜欢兔子,也不喜欢我,只喜欢你。”

    润玉顿时有些不知所措:“没有……”

    从没有人这样夸过他,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若是换了旭凤,就会大大方方地道:“那是肯定啦!”而他就只会讪讪地道一句“没有”。

    不然,也不知该什么,他心里想,这必定又是逗我玩呢。

    谁想旭凤不肯放过他,反而认认真真地道:“它又白又可爱,你也又白又可爱,当然最喜欢你啦。”

    润玉听了,竟然还忍不住反驳起来:“兔子也又白又可爱呀。”

    旭凤哭笑不得:“那怎么一样,你是天上的应龙,这世上再寻不到比你更好看的……”他到这里,却忽然想起《守则》上写着的内容,再看看润玉已经低下头去,一副不愿意再听的语气,他又顿时僵住,慌忙解释道:“我这话没有别的意思啊,你,你是真的长得很漂亮,但你这个漂亮在我眼里没有别的意思,你还太了,我是,那个,我比你大,你得……”

    他越抹越黑,此时才初初知道了一点润玉当年面对自己穷追猛的头疼。

    润玉低头不语,任由旭凤讲的口干舌燥,他才抬头笑笑,道:“嗯,好,知道。”

    “……”

    知道啥啊?旭凤自己都一头雾水。润玉从他手中接过绳子,牵着羊又回后院去了,旭凤呆了片刻,才发现自己在冲着润玉的背影发呆。

    我这叫什么事儿……

    他的心也乱了。

    那晚用过晚饭后润玉照旧窝在床上看书,他那羊很亲人,咩咩叫着跳到床上来,把下巴放在润玉腿上,润玉捧起它的脸颊揉搓了两下,羊一眨不眨,真情实意地望着他,只叫他那一刻就想到了弟弟旭凤。

    旭凤啊旭凤,不知道你此刻在做什么呢?兄长走了也不知多少时日,你有没有想我?他一边摸着羊的脑袋,一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一会儿希望弟弟想他,一会儿又不希望弟弟想他。

    这时大白兔也凑过来,润玉把它也抱进怀里,呆呆地坐在床头想心事。他想起师尊待他的好,也想起旭凤和他的亲近,不知为什么,越想越有种头疼欲裂的感觉。

    润玉坐在床边发呆,不知何时旭凤却来到了他房中,站在中厅亦是殷殷地望着他。

    若时间能停在这刻,却也不错。润玉能有自己照料陪伴,快乐平淡地长大,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缓缓走到床前,润玉像是如梦初醒般抬起眼望了望他:“师尊……”

    旭凤笑笑,“嗯。”在床边坐了,却又是两厢无言,过了好一会儿,旭凤才道:“我白日里得话……不得体。”

    润玉抱紧了兔子,“嗯。”

    “你别放在心上,千万别多心。”

    “我知道。”

    “但我夸你漂亮是真心的,你生得……很好看,若非如此,这些动物也不会天然地与你如此亲密。对不对?”

    润玉此时方露出一点点惊异的表情:“我……”他低下头,“我晓得自己的什么模样的。”

    “你根本……不晓得。”旭凤苦笑,“你……你很好,你信不信,这世上早晚会有人时时刻刻想着你,念着你,为你睡不着觉,想到你心口就作痛……”

    他想到昔日那个在天界横行霸道、肆意妄为的自己,他把润玉吓得落荒而逃,但如果那时就把这些心里话出来会怎么样?

    不是心存轻薄,只是真心实意的爱慕;既爱你容颜,也爱你品性,想同你永结同心,永不分离……

    若当初就把这些和盘托出,不怕丢脸,不怕拒绝,会不会好一点?

    如果从一开始就夸他漂亮,赞他聪慧,与他坦言心底的仰慕和向往,会不会,润玉后来对他的恨,就会少一点?

    润玉自己,会不会也好过一些?

    这些他都注定不会知晓了,甚至连眼前的一切也到底都是井中月水中花,但他却不想轻待任何一刻。

    他想,我再也不要兄长有哪怕一时半刻的委屈,即使他不会记得。

    可怎么办呢,他甚至不知道该去怎么爱护润玉。

    润玉歪着头看了他片刻,忽然放开兔子,凑过来抱住了他。少年半跪在床上,将他抱进怀里,旭凤一愣,就听润玉低声道:“为什么的是我……你却好像很难过的样子呢?”

    旭凤闭上眼,听着润玉的心跳声,只觉得很安宁,他低声道:“我以前好傻,我喜欢了一个人,却从没和他过喜欢,也不曾夸过他,我只晓得装男子汉,装凶,装得顶天立地、一不二似的,仿佛这样他就能对我另眼相看,却没想过在他面前,人人都很凶,很蛮横,都一不二,其实他要的,从来也不是一个那样的人。”

    润玉听了,也只觉得不出的酸楚,他似是有感而发,脱口而出道:“你这么好,人家不会怪你的。”他不知不觉又想到在天界的弟弟,不由自主地笑了一声,道:“有的人就是这样嘛,嘴上装出很凶的样子,其实心很软,也胆,还粘人……他没有坏心的,别人都是知道的。”

    旭凤知道他心里想的是自己,或者,远在记忆的尘埃中的那个自己,他苦笑起来:“你的这人听起来好坏,是不是你弟弟?他欺负你?”

    “没有!”润玉赶忙道,“他不是欺负我,他……”

    他想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该怎么,最后只能道:“他对我很好的。”

    过了一会儿,润玉又忽然自言自语般地低声道:“可惜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旭凤叹了口气。

    他真希望润玉从此以后当真如他所描绘的那样,再也不必回天界,再也不必同那个旭凤相见了。

    从此不相见,可省去多少烦忧,多少苦楚?

    可他却又到底是舍不得的,他和润玉,他们有过那么多隐秘而幸福的时刻,就都不要了吗?

    “你会再见到旭凤的。”他低落地道。

    转过天来润玉仍旧在后院做床,此时这张床形貌初具,已经藏不住了,旭凤也不傻,但仍是要美滋滋地明知故问一句:“傻徒儿,给谁做的床?”

    润玉就红着脸道:“给……羊。”

    “哦,羊啊,那这床可有点大。”做师父的笑得花枝乱颤,做徒弟的心头鹿乱撞。旭凤背着手溜达开去,不一会儿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个藤球:“玉儿别弄了,来踢踢球啊!”

    这藤球的玩法还是润玉在人间历劫时旭凤学的,从没找到机会和润玉一起玩玩,润玉被他拉得无奈,嘴里嘀咕:“床……羊……还等着睡。”

    “羊可以等。”旭凤道,“来,这个是藤球,只许用脚踢,不能用手接,你来试试!”着将球高高抛起,自己又跃到半空中将球接下,转而颠了好几下。“学会了?接着!”

    润玉看了玩心大起,他也是好动的年纪,当下跳起将球接住,也学着旭凤的样子颠了几下,果然十分有趣。旭凤等他有了章法,便提议:“我们比一比谁踢得远,就以那边的树林为界——”

    师徒两个便就这么玩了一下午的藤球。秋日午后还是热的,两人都出了不少汗,润玉脸颊泛起红晕来。旭凤一脚将球踢远,回过头去,恰好见到润玉双颊嘴唇都泛着鲜艳的血色,一滴汗自他眉心落下,挂在鼻尖要落不落的。

    旭凤一时忘了再去关心藤球的去向。他就那么呆呆地望着润玉,盯得润玉都不好意思起来,低头道:“你看什么?”

    旭凤笑道:“你这么好看,为什么怕人看?”

    这种话润玉听得多了,都有些麻木了,佯怒道:“你不要老这种话来唬人!”

    “我为什么要唬你?”旭凤道,“你为什么非要觉得我谎呢?”

    润玉也不所以然来,他认定自己丑陋不堪,那么什么与之相悖的话应该都是假的,但旭凤又坦坦荡荡不似作伪,且他又有什么理由非要骗自己呢?

    难道,在他眼里,我这个样子,却能算得好看?他心里朦朦胧胧升起这个念头来,把他自己倒吓了一跳:想什么呢!简直乱七八糟……

    但他生性是不服输的,想着既然旭凤喜欢逗自己,那他也不妨逗回去,便道:“真的?那我可算的上师尊眼中第一好看的?”

    旭凤一愣,只见那少年站在秋日的蓝天之下,额角落下的发丝随着微风轻轻摆动,嘴唇鲜红娇嫩得好似一朵待采摘的鲜花。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手已经抚上了润玉的脸颊,拇指擦过润玉的嘴唇,低声道:“你……你当然是……”

    润玉一时也被他突然凑过来的动作震住,愣愣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心跳快得都要蹦出来了。

    我是要疯了。他想。那一刻,他竟想抱住旭凤的腰,像那个梦里一样用嘴唇去碰旭凤的嘴唇。

    “师,师尊,”他结结巴巴地道,“我,我好像……”

    “我好像病了!”他忽然顿悟道,“对,我是病了——”他慌忙退后一步,躲开旭凤的触摸和视线,反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我病了,对,师尊别过来,别传染了你,嗯,就是这样……”

    他一边颠三倒四地着,一边转身跑掉了,剩下旭凤呆在原地,回不过神来。

    嗯,发生了什么?那一刻,他只觉得……想吻润玉。

    而且,就好像,润玉也期待着他去吻他一样。

    ……不可能吧!旭凤摸摸发烫的脸颊。

    我也病了!

    ……相思病。

    润玉自在屋里躺了大半天,可他一想到旭凤,想到那凑近的英俊脸庞,想到他身上的热气和暖香的味道,就觉得抑制不住的脸红。

    完了完了!润玉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哪里不对,总之只觉得害怕心慌,想见旭凤,又怕见他。不知如何是好。

    正挣扎着,一只黄色的鸟叼着一张纸条飞了进来,落在润玉面前。润玉将纸条接过,鸟还不肯走,徘徊着,等润玉用指肚摸了摸它的脊背,它才骄傲的挺挺胸,顶着兔子和羊的虎视眈眈飞走了。

    润玉展开纸条一看,见那上面以熟悉的笔迹写道:

    “明日中秋,城中有花灯展会,不知殿下可否赏光同游?注:作为我见过最好看的人,美人必要的矜持是要有的,你也可以不。”后面画了个颓丧地岔开两条腿坐在地上的胖鸟,胸口的毛肥嘟嘟的,眼睛垂着,一副丧眉耷眼,沮丧万分的模样。

    润玉噗嗤一声笑出来。

    “好吧。”他写道,看看窝在床上的羊和大白兔,谁都不像能传信的样子,正在惆怅,那黄鸟又飞回来了,骄傲的张开嘴,等着替他传递信件。润玉把纸条递回给它,黄鸟飞出窗外去了,不多时,就听旭凤在窗外笑道:“一点儿都不矜持。”

    润玉脸一红,但还是呆呆地道:“可我真的想去呀。”

    窗外登时就没了动静。润玉以为师尊不高兴了,心里有些失落,可也有些不明:是真的想去,为什么还要推三阻四呢?

    他却不知旭凤在窗外靠墙缓缓坐下,呼吸急促粗重起来,与那衣袍之下,有个地方实在是压制不住,变得硬邦邦起来。

    ……不行,非得想个办法跟这龙谈恋爱不可。此时,他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那本《名师守则》里的标粗警示,但他却只是冷笑了一声。

    差点儿忘了,本尊是魔界至尊,还管你什么人神共愤不共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