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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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眨眼便是第二日,这一夜师徒二人到底是如何在各自床上辗转反侧已不可知,但当两人醒来时,谁也没有显露出什么端倪来。

    “师尊早。”

    “嗯嗯,玉儿早。”

    两人互相问了早,便各自落座吃饭,金秋时节板栗丰收,今早的早点便是板栗糕和杏仁茶,配各色解腻菜,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润玉面色有异:“师尊起的好早……”

    “是吗,哈哈哈,我倒没发觉。”旭凤干笑几声,他从天不亮就起身了,倒不是有意如此,只是这一夜总是翻来覆去梦到润玉,梦到他们这几千年来的过往,梦到这几日的相处。

    ——数千年的情爱纠葛,便就始于润玉这般大时。若是那时就有一个人能将润玉带走,救他出苦海,会不会才是最好的选择?

    可要他去设想润玉真的为了一个陌生的男人抛下自己,他又觉得很难过。

    因此睡不着,因此起得早。润玉还在睡着,他就已经完成了劈柴挑水准备食材等一系列工作,差点连羊和兔子也一起喂了,还是想着润玉喜欢亲自喂他们,才忍着没动手。

    羊因此似乎更加记恨他了。

    师徒俩各怀心思地吃了早饭,谁也没多什么。饭后也是各做各的,旭凤料理院中花朵,润玉抱着兔子,坐在门口台阶上看他。

    半晌,润玉忽然道:“这院中的花,开得真好。”

    旭凤手里动作一顿,油然而生一股骄傲来。这院中花朵确实被照料的极好,此时已是秋日,却仍是开得熙熙攘攘,不仅是因为旭凤照料的细心,也是因为有他这收放自如的凤凰火灵在,院结界里的温度都比别处要高不少。

    旭凤笑了一声,润玉又自言自语般的道:“旭凤最喜欢花花了。”他得是他那个远在天界的弟弟。

    旭凤本人一边舀水浇花,一边心有不忿地叹了口气,笑道:“我幼时喜爱四处摘花,可因为天生火灵不懂控制,那花揣在怀里不到半日,往往就谢了、枯了。”

    润玉也是同这些花一样,原本是娇嫩的,美丽的,可因他不懂控制,也不复从前的样子。

    “现在懂了——但有些谢了的花,我就是穷尽天下之力,也找不回来了。”

    润玉沉默片刻,一时间,眼前仿佛出现了幼弟旭凤的脸,黑亮黑亮的眼睛里透出水汽,满脸失望,他举着根树杈,可怜巴巴地道“啊,谢了”……只那一瞬间,仿佛旭凤的魂儿落在了眼前人的身上似的,他一时分不清谁是谁了。

    旭凤,师尊。他心里暗暗念道,为什么你们会忽然这么相像?

    这念头仿佛一道光刺进他的世界中,叫他睁不开眼。他刺痛了一瞬,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照亮,但又随即淹没在黑暗中。

    不知道旭凤长大成人,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他就那么呆呆想着心事,不知不觉就把所思所想了出来。旭凤一愣,紧接着神色沉下去。

    “他任性骄纵,又无人管束,大概会成个害人精吧。”

    也许是雄凤凰之间互相抵触?润玉总觉得师尊对旭凤意见很大似的。

    才不是。他心里暗暗地,旭凤才不会是害人精呢。

    “你是不是在想,旭凤才不会是害人精?”旭凤忽而道,“你是不是觉得,他永远也不会丢下你,害你?”

    润玉想了想,垂下眼睛道:“你有偏见……我不同你了。”

    他着抱着兔子,自去后院了。

    这日傍晚,润玉回到屋中,只见床上放了个锦盒,推开锦盒,里面盛着的衣物简直要迷了他的眼:这是怎样的一件衣服啊!薄纱似的质地,摸起来仿佛没有一点重量,却又滑滑的,水一般;纯白的底色,外衣之上泛着点点银光,就像星星的碎屑一样。衣服上还附了张纸条:“美人配好衣,心意还望笑纳。”后面仍旧画着一只鸟,做出在镜前比划新衣的臭美模样。

    润玉笑出声来——这人,哪里学来的本事画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目光又转回那衣服上,衣服确实是好衣,人却很难自认是美人,总觉得若是穿上好像白瞎了这么漂亮的衣裳。他惆怅许久,最终还是叹了口气,硬着头皮将衣服穿上。

    算了,反正师尊为人厚道,也不会我什么。

    他把衣服穿上,那一身衣裳果如云朵一般轻飘,没了寻常衣服的重量,总觉得是没穿衣服似的,让人有些不好意思。他在屋里徘徊了好久,终于不能再晚了,月亮也要升起来了,他才别别扭扭地走出屋。

    旭凤已在屋外等候多时了,两人一照面,都是一愣。

    旭凤穿了一身黑衣,但这黑衣与往日的布衣便装有所不同,衣料迪文透着隐隐的金光,走动到光线之下偶尔甚至能看到凤凰于飞的纹样。明明是短劲装,他还偏要配一件黑色斗篷,若怕冷吧,那领口又开得很低……

    真是又美丽,又耀眼,还骚包。

    润玉脸登时就红了,他站在门口自惭形秽,支吾着不想出去,恨不得躲回去死刚才一念之差换下常服的自己——我如何跟师尊相比!师尊是不会什么,可是给别人看到,也会觉得他领了个丑徒儿,很丢面子……

    他却不知此时旭凤满脸呆滞之下脑子里在转什么念头……

    润玉那衣裳是他早早就命魔界绣娘备下的,集合了数十位绣娘最好的手艺,此时如同江面的轻烟一般将润玉裹在其中,走动时偶尔透出身体的线条,比没穿还要让人心痒。

    他强是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走到屋阶下,仰起脸,殷殷地道:“殿下可愿赏光?”

    润玉僵在那里,脸红得快要炸开了,屋台阶有三级,原本他站在门口,旭凤站在阶下,他是高一些的,但旭凤忽而又上了一步台阶,这一下就高过了润玉,距离也大大缩短,润玉瞬间就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傻傻站着,声如细蚊地道:“什么殿下……师尊不要取笑我。”

    旭凤道:“哪有取笑,你是天上的神仙,是我这样的人求都求不来的恩典。”

    润玉心跳如雷,一下下劈得人都快碎成渣了,他遏制着身体不自觉地颤抖——是因太激动,而非太害怕——他望着旭凤一点点靠近的脸,闻着他身上暖阳般的气息,只觉得晕沉沉的,好像醉了一样。

    他低声道:“你不要再靠近了……”

    他本能地觉得旭凤再靠近,就要出问题了。

    旭凤微微一笑,便停在那里,道:“你若不想去了,我们就呆在家里吧,家里安宁。”

    家里。我们待在家里。旭凤或许不知道,但已有不知多久,润玉没有听人起这句话了。

    在天界,他有弟弟旭凤,但旭凤自己都一团孩气,更遑论给人庇护,他从没觉得天界像个家。

    而眼前这个男人,和他这不大的院子、屋两间,竟然就满足了他对家的全部渴望。

    润玉望着他,一时失语,眼底发酸。旭凤见他不动,以为他改变主意不想下山了,尽管心里有些遗憾,但还是笑着道:“我都听你的,不去就不去。”着就要解了披风,换了行头去,润玉一惊,他都还未看够呢!忙一把将旭凤的披风带子抓住,道:“去!我哪里不去?”完,旭凤便一动不动地望他,润玉面红耳赤,替他拉过披肩系好。

    他都快要被师尊的目光烫熟了。

    徒儿一边系带子,旭凤一边笑着问道:“你刚才一见我,怎么呆住?是不是觉得我太好看了?”

    “……嗯。”润玉声道,“是。”

    “我是不是你见过最好看的人?”他想了想,又主动提出:“刨去你弟弟。”

    刨去旭凤的话……“是。”润玉红着脸答道,“师尊是最好看的人。”其实如果平心而论,就算不刨去旭凤……

    也是一样好看。对一个人的感情会影响他在自己眼中的形象,初初见时只觉得普通好看,此时有了这么多天的相处,也变得十分不同了。

    这世上只有两个人对润玉这么好,一个是弟弟,一个是师尊。两人都很好看,分不出高低了。

    旭凤笑笑,不再逗他,转身又拉住他的手:“走吧,下山逛灯会去咯!”

    师徒两个手拉着手,来到山下,牵的人正常,被牵的人也不出哪里不对,甜甜蜜蜜十分亲热的模样。来到城中,旭凤先给润玉买了一只苹果糖。

    “孩子的玩意,我……”润玉刚想拒绝,旭凤已经买好了,递到他嘴边,他愣了一下,还是乖乖张嘴咬住。

    “甜吗?”

    “甜。”

    “喜欢吗?”

    “喜欢。”

    “和师父做的杏仁豆花比,哪个更喜欢?”

    “……师父做的,更喜欢。”

    旭凤十分满意,笑得如同一个真正的登徒子:“乖宝贝。”他把糖递给润玉,另一手照旧由自己牵着,两人继续闲逛。

    这日是八月十五,长街之上挂满了家家户户自己制作的彩灯,要由街坊评选当日最佳的灯笼,此为“灯赛”。这山脚下的镇虽不大,但人人都很重视灯赛的荣誉,拿出十八般手艺来静心应对,这一路过来,润玉简直看花了眼,有月亮,有蟾蜍,有玉兔,还有祥云,甚至还有大户人家做了个琼楼玉宇的灯笼,两人高,硕大无比。

    “这必然是今年的冠军了。”旭凤笑道,人流拥挤,两人的手便紧紧握在一起,一刻都不敢松开,“玉儿觉得呢,喜欢哪一盏?”

    润玉吃着苹果糖,他心里眼里都被身边这人填满了,哪个灯都差不多,但旭凤问了,他就四下看看:“那个。”他一指,旭凤顺着一瞧,是个纸糊的嫦娥。

    日。旭凤闹脾气了。“原来你对太阴星君也有好感。”

    润玉笑道:“师尊见过太阴星君本人么?”

    旭凤阴阳怪气:“我哪能见过。”

    “很漂亮的。”

    “哦。”旭凤闷闷不乐,“比起我……”

    润玉赶紧道:“差远了。”着把巨大的苹果糖翻了个个儿,把没咬过那一面翻给旭凤递到面前:“师尊吃口糖。”

    虽然年长这么多,但被一旦被润玉掐准了脉就能顺毛摸这一点大概是十万年也改不了了,旭凤咬了一口苹果糖,果然很清甜。他一抬眼又望到润玉嘴角边的一点糖碎,硬是忍着低头去吻的心动想些什么,可却在润玉用舌尖舔舔嘴角时,理智直接下线,大脑一片空白了。

    润玉见他有些奇怪,但那目光太滚烫粘稠,让他下意识有些畏惧,他拉拉旭凤的手,指着远处道:“那是什么?他们穿的衣服好怪!”

    他指的是中秋的戏台,此时正在咿咿呀呀唱着戏。

    “啊,是《凤求凰》。”旭凤道,“凡人误传,以为雄为凤雌为凰,以此做比般配的男女,讲得是男子求爱的故事。”

    他以为润玉仍没开情窍,因此也不在意,就随口讲出来,没指望润玉能懂,润玉细细听了一会儿戏文,兴奋地道:“有美人兮,见之不忘……我听出来了,是这个人他喜欢上一个人,怎么也摆脱不了这种心情……”他仿佛被那戏文迷住了,努力侧耳去听——这么大的少年,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初初喜欢上一个人,其实是很孤单的体验,这时忽然有个人对他唱起歌,歌里得仿佛就是他的心事……他可不得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

    旭凤有了不好的预感:“好,先别急,我们去看看……”但此时润一大群人忽然经过,硬生生将两人紧紧拉着的手冲散了!旭凤急了,大叫道:“润玉!回来——”

    可润玉的身影一眨眼就不见了。

    旭凤陷在人群中动弹不得,只觉得嘴唇发麻手指冰凉,他把他弄丢了,他把润玉弄丢了!怎么办?

    人流散去,可他却怎么都找不到润玉,他冲到戏台之下,却仍旧见不到润玉的人影。

    旭凤真要疯了。那一刻,他所有的喜乐都化为了癫狂,他只想冲到每个人面前问,你有没有见到我的仙人?他白白的,很漂亮很可爱,手里还拿着苹果糖,我给他的苹果糖……

    他跑到哪里去了?

    他四处找不到润玉,一个很可怕的念头冒了出来:润玉是不是不想被找到?

    他一直想逃跑来着。会不会趁着这个机会,他跑了?

    会吗?宁愿扔下视他如珠如宝的师尊,也要回到那个天界去?为了什么?

    他只觉得心如刀绞,他恨极了润玉心里的那个年幼的自己。

    他明明无知又鲁莽,润玉却要舍下这个自己,去寻他。那一刻,他恨透了那个人就是自己。

    因是自己,连争斗没得争,就输了。

    到底……

    又是一阵人潮走过,旭凤被他们冲撞,险些朝后倒去,他磕磕绊绊地朝前走着,一抬眼,却忽然看到一个雪白的身影,也同样陷在人潮中,正在朝他努力的靠近着。

    “润玉……”他喃喃道,他没走!旭凤也不知是喜是悲,润玉听得他呼唤,脸上露出单纯的喜悦来。两人艰难的朝彼此靠近着,一点一点,一点一点……旭凤的手先够到润玉的手腕,将他一把拉近了怀里。

    “谢谢你……”他低声道,紧紧抱住了怀里的润玉,激动得语无伦次,“谢谢你……你没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