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婚宴
柳长烟久居洛阳, 由他领路, 到洛阳最好的酒楼吃饭,钱自然也是他付。
陈妖豪气地挥手:“尽量点, 不要客气。”
柳长烟摸摸钱袋,还好,带的还算多。
那边陈妖注意到他的动作, 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他一脚, 面孔上依旧笑得艳艳,“哥舒喜欢喝酒,那就先来一壶最好的竹叶青, 不过这儿再好的酒也比不过求醉城的醉清风,你随便喝喝就是了。竹叶青嘛,就先来两斤好了。”
“两斤?”周梨咋舌。
陈妖道:“两斤怎么了?我和哥舒一人一斤都嫌少,哥舒他一人就能喝两斤。”
周梨差点忘了, 哥舒似情可是千杯不醉。
她记得江重雪的酒量也挺好,问他:“你最多能喝多少?”
江重雪本要一斤左右,看到哥舒似情挑衅的表情, 他一笑,倨傲地开口:“可以先来两斤全当漱口。”
“……”周梨瞄了一圈, 发现柳长烟闷不吭声,故作东张西望, 庆幸还有一个和自己一样的人。
名门弟子对喝酒都比较克制,尤其柳长烟自在楼学武,楼对弟子约束甚多, 基本上是滴酒不沾的,柳长烟也养成了这个习惯,尤其他这个人很有点读书人的风雅,平日里碰的酒少,喝的茶多。
好酒好菜上来后,几人碰杯。
周梨眼明手快,生怕江重雪和哥舒似情斗酒,先行夺过酒壶,给每个人斟了一杯,一壶便已尽了,再叫二续来。
周梨问:“大婚那日,你们请了几桌人?”
陈妖道:“五桌而已,爹当此时刻,未免多生事端,所以婚宴便以简为主。”
周梨点头,和她猜得差不多。
哥舒似情的重点却不在这儿,调笑道:“还未过门,都开始叫爹了?”
陈妖笑道:“我在天玄门这么久,早就算过门了,还差这一声爹?”
她抛个媚眼给柳长烟,“哦?”
柳长烟道:“哦。”
她把脸一拉,“哦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啊,”柳长烟夹菜往嘴巴里送,“反正我是没见哪个姑娘刚认识长辈没几天就开始叫干爹了,叫完干爹没几天就直接开始叫爹了,有些人的脸皮啊,啧啧……”
陈妖拍桌而起,柳长烟好生安慰,顺便塞她一嘴鲜鱼。
“我那叫有礼貌。”陈妖喝道。
柳长烟赔着笑脸:“是是是。”
话头便从陈妖是怎么讨好柳明轩开始起,又到周梨这两年多的经历。
周梨到兴头上时,江重雪一直偏着脸认真地看她,想把她这两年发生的事情都仔细听进去。
江重雪似是想什么,但这里人多,他不便。
再之后便是江重雪起这两年遇到的人和事,柳长烟得知了梅影与朝廷的关系,以及楚墨白竟然身在梅影后,沉默许久:“等大婚之后,我就把这消息告诉爹,再让爹通知其他门派。”
江重雪赞同:“那就最好。”
是时候让一直埋藏着的梅影浮出水面,让全天下人知道梅影和秦桧的真面目。
江湖是个鼓动传言最好的地方,到时这传言便会传递给宫闱深处的帝王,无论他信也好不信也罢,只有他有一点点猜忌秦桧,便是好的。
这也算是给在临安孤军奋战的赵眘和岳北幽一个帮助了。
至于楚墨白,柳长烟一句话也未。
陈妖知道这几年来他一直在满天下地找楚墨白,如今总算知道他活着,但却在为梅影做事,这样的心理落差,不是常人能忍受的。
她连忙把话头转到其他地方,多灌了柳长烟几杯酒,他酒量不好,让他喝醉了,可以开怀一些。
雅间里红烛高烧,几人的身影在帘子上影影绰绰。
外面唱曲的姑娘已经曲毕退身,陈妖一锭银子抛出,请她单独为他们再唱几支。
于是把在大堂里唱的铿锵断玉的战曲转成了江南调,隔着帘幕轻轻吟哦。
直到两更天,楼中已寥寥无人,伶儿都露出了疲倦,他们这才尽兴而归。
天玄门里还亮着几盏孤灯,各自回到房间之后,周梨往床上一扑,酒劲酣热,在身体各处滚滚地烫着。她瞪着眼睛看了会锦被上绣的大朵大朵杭州菊瓣,忽然猛地跳了起来。
“哎哟。”跳得太高,撞到了床框,加上酒劲,一阵头晕目眩。
她晃晃悠悠地坐下来,等晕眩感过去,脑袋清楚点了,却一脸茫然地盯着门口。
这时,门被敲响了几下,她一惊,轻声问:“谁?”
门外过了一会儿才答:“是我。”
其实周梨已经看出来了,那个映在门上的影子不像哥舒似情,看身形是江重雪。
她走过去开门,江重雪高大的阴影向她投下来。她看到外面月色姣好,铺了满庭。
江重雪看上去略不自然,门开了之后就这么奇怪地站着,也不要干什么,好几次都在斟酌怎么开口,平日里他不是这样。
周梨呆呆地望着他,双颊上两坨红云像桃花一样明艳。
她发现自己虽然醉得有些迷迷瞪瞪,但是思绪清晰到诡异。
她正想着要不要她先开口,请他进来喝杯茶,解一解酒意,而这时江重雪总算话。
他道:“醉得厉害吗?”
周梨点点头,大概点得太重,她又哎哟了一声,“头晕,头晕,快扶着我点……”
“让你少喝点,偏不听。就你那破酒量,还敢和哥舒似情比,不要命。”江重雪数落她一顿,她反驳道:“我以为我是他妹妹,酒量应该也很好啊……”
江重雪黑脸:“兄妹怎么了,又不是至亲的,同母而已,你……你这臭丫头!”
周梨耷拉在他胳膊上,偷笑着,眼睛晶晶亮亮的。
什么头晕,装来骗他的。
江重雪作势要抽手,她死拽着他,“哎呀,你怎么这么气,让我靠一下怎么了,虽然不是很晕,但也是晕的啊。”
江重雪僵硬着身体看她。
一阵沉默。
周梨道:“重雪哥哥。”
“干什么?”他的声音比身体更加僵硬,而且没有好气。
“你不要和哥舒似情较劲了吧。”她道:“其实他也不是有心要惹你,只不过知道谢前辈收你为徒,他始终不舒坦,他和谢前辈的事,你也是知道的。”
江重雪哼了一声:“他那种无聊的人,我懒得和他较劲,只不过,”他看了看周梨,思忖了一下,:“对不起。”
周梨一笑:“没事儿。”
他知道周梨其实很重视哥舒似情,那是她好不容易在世上的亲人了,他不该拿兄妹至亲的话来发火。
可是,哥舒似情这一路上,总是有意要拆散他和周梨,这才是他对哥舒似情抱有敌意的原因。
“他不想让我和你在一起。”江重雪闷声道,哥舒似情是周梨唯一的哥哥了,算作长辈,他本该先得到哥舒似情的应允。
周梨噗地笑出来:“他只是随性而为,不是真心的。”她停了一下,:“他其实也很在意我这个妹妹。”
江重雪轻轻嗅着周梨身上的女子香,:“我也很在意。”
周梨胸口微微发烫,“在意什么?”
江重雪道:“你。阿梨,我很在意你。”
他这次得很明白,周梨也听得很清楚了。
她原本满腔热意和紧张,但他语气并不激烈,很温柔,很坚定。
这份坚定因而感染了她,瓦解了她的紧张。
江重雪继续道:“阿梨,这两年多的时间里,我已经想得很清楚,我是喜欢你的,没你在我身边,我总觉得少了什么。不过我还有事要去做,有仇要去报,所以你若愿意的话,可以陪我一起去,你若不愿意的话,可以等着我,等我回来。”
这也就是,无论她愿不愿意,反正,她都是要和他在一起的就是了。
周梨忍不住想笑。很好,这很江重雪。
“所以,”江重雪吸了口气,凝神看她,“你怎么?”
周梨笑道:“我陪你去。”
江重雪原以为周梨总要想一想,或者脸红一会儿,但她回答得很痛快。
周梨把头往他结识的胸口轻轻一撞,蹭了几下,又往他咯吱窝里钻,到处蹭遍了,她道:“重雪哥哥,你怎么忽然想起来要对我这些话了?”
江重雪:“今天在夫子庙,看你写祈福牌的时候便想了。”
周梨微笑,她安静了一会儿:“重雪,这样的话,是不是我们就是真的在一起了?”
江重雪道:“嗯。”
其实他们已经在一起很久了,从少年时算起,已是很多个岁月。
那么长的岁月里,他们始终未曾言明过真正的心意。
周梨忽然很感谢这两年多的分离,有时候人要经历过离别,才知道某些人的重要性。
江重雪的身上也很热,她干脆伸出手抱住了江重雪,江重雪看着纤瘦,其实挺厚实,她把头抬起头,注视着他,:“你是不是该亲我了?”
上次亲的时候太突然,她都没好好感受。
江重雪嫌弃地摇头,“不要,一股酒臭味。”
她把眼睛瞪大,“你身上难道没有?还嫌我?”
江重雪极其认真地道:“你可是喝吐了,我没有。”
那倒是没错,她在酒楼的时候就吐过一次了。她使劲地摇晃他,企图把他摇散架。
对面屋子里灌了四五斤酒还像个没事人一样脸不红心不跳的哥舒似情翻了个白眼,嘴角勾着淡笑。
什么时候诉衷肠不好,明知道对面还住了个他,也不知道去屋子里,话的声音还这么大。
他听着那两个人就“要不要亲吻”而争论了半天,最终,声音没了,他耳朵尖,听到了难以描述的喘息声,白眼更加翻上了天。
再之后,便是江重雪推了周梨进门去睡觉,他自己也回了屋子。
这天玄门里,一对快要成亲了,一对终于在一起了。
哥舒似情不满地摇摇头,期望老天赶快劈下一个雷,把这些人都劈死。
两天后大婚,因为碧水宫离天玄门太远,不可能让柳长烟千里迢迢去迎亲,况且陈妖早就在天玄门做客很久,一切便简单很多。
陈妖从碧水宫带了几名亲信弟子在身边,由她们为她披上凤冠霞帔,画上最精致的妆,再盖上红盖头。
敬茶拜天地都是必须要做的,繁文缛礼完成后,大家上桌入座。
菜肴丰盛,都是由柳明轩请了洛阳最好的厨子做成。
哥舒似情原本从求醉城带了几坛好酒,准备当做贺礼,可惜路上都被他喝光了,他也就当做没这件事,只字不提。
宴席一共五桌,大多是柳家人,陈妖这边人少,也就他们几个而已。
哥舒似情被弟子领到饭桌上时,已经入座的人都立刻发僵,脸上同时写着运气太差竟然跟这个人一桌。
哥舒似情恍然不觉地开始喝酒,周梨和江重雪则坐在他身边。
今天是陈妖的好日子,他虽然很想把这几个人都毒死,不过他也知道分寸。
他叹口气,算了,忍一忍,等明天再把他们毒死好了。
于是这一桌上,除了他们三人外,其他人都如坐针毡,尤其是哥舒似情面前的几道菜,无人敢碰。
这样正好,他们既然不想一饱口福,就全部由他们消受了。
三人吃得不亦乐乎。
“就是酒不够好。”哥舒似情摇着酒杯,遗憾地道。
天下比醉清风好的酒实在太少,几近于无。
周梨道:“醉清风是你自创的吗?”
“当然,”哥舒似情骄傲道:“除我之外,天下谁能酿出这么好的酒。”
醉清风只有求醉城有,因为哥舒似情只把秘方给了求醉城的人,别人要想喝醉清风,就自己来求醉城品一品。
当初很多武林人士不敢去求醉城,又嘴馋得很,便放言哥舒似情是个气的人,所谓好酒,当然是要分享的,茶要独品,酒需共酌。
当时哥舒似情嘲笑道,连求醉城都不敢进,无胆之人还是不要来喝醉清风了,心呛死。
周梨拆穿他道:“我记得遇到你的时候,你车上还有三坛醉清风,你是要送给天玄门的。”
哥舒似情不要脸地大方承认:“我喝光了。”
她就知道。
宴到入夜,已是满桌狼藉,弟子把桌子清理干净后,再上新菜,并倒上酒。
这已经是第三回 了,满堂尽欢。
周梨吃撑了,已举不动筷子,靠在江重雪肩上做垂死挣扎,还想再吃块美味的黄金蟹,但着实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哥舒似情把那块黄金蟹放进嘴里。
哥舒似情吃得不多,他更多时候只是喝酒,这一筷子算是他今天的第三次举筷。
背后几桌人许多都已喝醉,围着新郎闹腾不休,就连他们这桌的人也去凑热闹了,剩下他们三个懒得不想动。
哥舒似情道:“这里太无趣,我去别处逛逛。”
他拎起一坛酒,风姿绰约地游荡到别处去了。
凉风习习,半轮并不亮堂的月牙挂在天上。
走了一会儿,看到一处荷塘,月映浅水,风吹水面,画成涟漪,他觉得此处甚好,便坐在荷塘边的亭子里喝酒。
喝完后又漫无目的地走了会儿,谁知越走越深,到了后院。
后院有个后门,通到一条僻静的林间路,两旁林子茂盛。
哥舒似情看这里暗暗淡淡,无甚有趣,便要折返。
他鼻子好,尤其闻酒味和毒味,就更敏感。
鼻翼忽然抽了抽,他警觉地转过头。
后门开着,在风里轻轻摇晃。
因为今日有宴席,柳明轩买了洛阳城里的好酒,让店家派人今日送来,所以后门一直开着,就是用来运酒和一些新鲜的海货的。
他走到门口,看到几辆运送酒食的推车歪七竖八地躺着,地面有酒液的湿润痕迹,应该是运送时不心碎了一坛。
他沾了一点在指腹轻嗅,然后以舌尖微微一舔。
哥舒似情放下手,眸光急遽亮起锋芒。
此酒有毒。
他蓦然挥袖,往宴席方向疾步而去,身法和轻功并用,转眼就掠过了三四重庭院。
天玄门周围的密林中,明哨暗哨少有不下五十人,是什么人可以躲过这些岗哨潜入进来。
宴席上的酒他也喝了不少,但都是无毒的,也就是下毒的人一直在等,等他们酒醉人乏,警惕心放弱的时候,再在后续的酒坛里下毒,一击致命。
他一边急掠一边思绪飞转,忽然之间,背后有一道古怪的阴影倒映在地上。
哥舒似情快速回身,立时向那个阴影出手。
那阴影大概以为自己藏得很好,没想到被月色的倒影暴露了自己,哥舒似情出手之际他还微微意外了一下。
这人的脸藏在漆黑里,哥舒似情看得不是太清,他脚尖一踢,一块石子凌厉地飞向那人,只见那人突然伸出两指,把石子夹住了,再扔了回去,正中哥舒似情胸口,哥舒似情只觉内息一滞,动作慢了下来,不等他撒出毒-药,那人已经无影无踪了。
好快的身法,好厉害的功夫。
他不是这人的对手,这人的武功恐怕能与谢天枢比肩。
毒一定就是此人下的无误。
哥舒似情没有去追他,追恐怕也追不上,他赶紧穿过方才的荷塘,再过一道拱门,宴席上的热闹扑面而来。
酒已不知过了几巡,柳长烟被灌得晕头转向,有人还不肯放过,摇着坛子里剩余的一些酒,故意摇得哗哗响,拉着柳长烟,一定要他全部喝完才许走。
这边异常喧闹,周梨那一桌上,只剩下她和江重雪两人悄声喝酒话。
她看酒已尽了,便又取了一坛来,拍开泥封,往杯子里倒酒。
酒才倒到一半,只听极细极尖的一声异响,她觉得捧坛的手一重,手臂往下沉了沉。
厚实的酒坛竟被人用内功隔空击破,流出汩汩清液。
周梨瞪大眼睛看着忽然现身的哥舒似情,手里的酒坛一时未放下。
哥舒似情道:“酒有毒,不能喝!”
哐啷,酒坛跌地,碎声极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