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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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天后, 金国中路军败退撤军的消息传回临安, 举朝欣然。

    金国把大部分的精兵良将都压在了中路军上,现在中路军败了, 主将完颜摩还在众目睽睽之下临阵脱逃,金兵士气大减。

    赵眘将捷报传回临安。了胜仗的消息便在临安的街头巷尾传开。

    周梨去了大牢,把哥舒似情调制出的解药给了洛花。

    洛花仰头吞下后, 也不等发挥药效, 径自走出牢门。

    他边走边问:“未染呢?我的剑呢?”

    浮一大白就放在牢中的一张桌子上,洛花疼惜地摸了摸它。

    周梨让人把未染的棺木抬来,洛花开棺确认是未染后, 把棺木合上。

    他的手按压在棺才板上许久,定了定神,忽然面孔绷紧,把棺木扛在了自己肩头。

    将现未现, 凝结在一片皎洁的云层间。

    算来已是初春,但料峭得很,寒气与露水不断地往衣袍上跌。

    一条长街, 地面不算干净,混杂着泥水, 沤在青石板的缝隙里。

    洛花扛着这棺木慢慢地往前走,街上巡逻的士兵都看着他。

    走到府衙前时, 江重雪出现在门内,多日养伤,外伤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只是内伤短时间好不了,脸色微白,他叫住洛花:“喂。”

    洛花停住,把脸转向他。

    江重雪问道:“去何处?”

    洛花眨眨眼睛:“你管我?”

    江重雪吃了一鳖,挥挥手:“滚吧。”

    洛花笑了笑:“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去。不要太想我,因为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江重雪一句“你找我干什么”还没出口,洛花已道:“我会来找你架的。不过,不准你用春风渡。”

    “凭什么,”江重雪斜着眼睛看他,“我就用。”

    洛花大笑。

    他的笑声一贯很张扬,毫不掩饰内心的情感。

    江重雪凝视他,觉得洛花此刻也许是真正自由了。

    其实洛花一直是天性自由的人,留在梅影不过是为了未染,现在未染死了,他这执着也终于可以解开。

    “不准走!”门内爆出一声厉喝,洛花的笑声倏然收起。

    鲁有风快步走了出来,指着他道:“把棺木留下。她不能就这么走了!”

    洛花不睬他,继续抬步往城门口去。

    鲁有风追上去,被洛花撩起的一脚踢翻在地。

    周梨把他扶起来,洛花冷漠地注视着他,不带一丝感情。

    这一脚力道很重,鲁有风好半晌才能话:“她、她不能走,她欠我鲁家的血债,还没有还清……”

    洛花字字冷彻入骨地道:“已经清了。”

    鲁有风愕然,他大概觉得洛花很无耻,未染害了鲁家这么多人,即便她死了,也只是一条命,如何偿还这么多条命,他却清了。

    洛花看到他的神色,忽然明白了,他有些惊奇地转向江重雪和周梨,“怎么,你们没把当年的事告诉他吗?”

    江重雪和周梨互看一眼,沉默。

    洛花扯起嘴角,讽刺道:“你们可真好心。”

    鲁有风古怪地盯着他,洛花慢慢地转过身,正面对着鲁有风,他没有把棺木放下,就这么和鲁有风话。

    他把当年叶鱼的事清清楚楚,完完整整地告诉给了鲁有风。

    洛花的语速颇快,三言两语之间,便将往事勾勒成形,摊在了鲁有风面前。

    听完之后,鲁有风的表情空白一片。

    周梨想,当初她听到这个故事时,作为一个外人,都觉难以消化,何况鲁有风还曾与叶鱼相识,与这故事里的人都有无数牵连。

    鲁有风慢慢转过头,看向周梨,仿佛想让她确定什么。

    周梨道了一句:“他的,是真的。”

    鲁有风狠狠摇晃了一下身体,他轻轻摇头,表示不信,可他也只是摇头,没有话。

    周梨忍不住为鲁有风道:“鲁公子虽是鲁幼常之子,但他并不知道鲁幼常的恶行。”

    “不知道?”洛花忽的提高了嗓音,掐着喉咙笑出来,“你不知道吗?鲁有风,你真的不知道吗?”

    最后一句诘问已近乎低吼。

    鲁有风的手盖在脸上,眼睛在指缝间瞪大:“不可能的,她怎么会是叶鱼呢,叶鱼已经死了,她已经死了!我、我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怎样?”洛花逼问他,“鲁有风,你是亲眼看到了她的尸体,还是亲眼看到她活着?”

    鲁有风像承受不住,发出一声悲鸣,弯下腰背。

    洛花淡漠地看着他,几句话就把鲁有风逼到奔溃:“你明明看到她的,你知道她没死。”

    叶鱼十三岁从鲁家消失,那时候鲁有风比她大一岁。

    叶鱼是他第一个拥有的好朋友,他从便性格怯懦,尤其是鲁幼常近乎执拗可怕地要他成为一个天下最好的机关师,他没有这样的天赋,每天都顶着巨大压力,很少开怀一笑。

    叶鱼来鲁家后,他发现这个女孩比自己更沉默,简直不苟言笑。

    他知道她的亲人都死了,觉得她很可怜,所以对她格外的好,想让她笑一笑。

    不知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他带着做好的机关从屋子里冲出去,叶鱼看到他时,竟笑了,他顿时愣住。

    叶鱼自便长得好看,是他见过的同龄女孩子里,最漂亮的一个。他没想到,她笑起来更为美丽。

    可是叶鱼的笑很快被一张布满泪水的脸代替,那张脸也是叶鱼的。她哭起来让人心疼。

    十四岁的鲁有风对家里的每一处机关都很熟悉,他经常会去触碰这些机关,然后盯着那机关看上半天,在脑海里想象一遍它是如何运作的。

    那也是鲁幼常给他的功课,让他研究每一种机关,熟知每一种机关的原理。

    某天他背着手踢着一块石头,心头默背千机图,走到了鲁幼常的书房。

    也许是机缘巧合,让他开了那间关叶鱼的密室,他张头探脑地看下去,奇怪自己家里什么时候多了一道他不知道的机关,紧接着,他的眼睛里便跳进了叶鱼哭泣的脸。

    那时候叶鱼已然怀孕,大概是密室里灯火不明的关系,她的脸很斑驳,她看到他时,激动地跳起来,眼睛里露出一种疯狂,咿咿呀呀地对他着什么。

    鲁有风吓坏了,浑身冰冷,这时候一只手拍在鲁有风肩头,他轻轻晕了过去,被这只手托住。

    醒来后,便看到鲁幼常那张严肃的、正人君子的脸。

    要欺骗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对鲁幼常而言是轻而易举的事,何况他很清楚自己儿子懦弱的秉性,所以很容易就把他唬住,让他觉得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并让他不要对任何人。

    鲁有风心情低落,但是渐渐的,他也相信了那是自己的幻觉,因为他看到的叶鱼是不会话的,明明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讲不出。

    叶鱼会话的,而且声音动听得很。鲁有风想到此,愈发相信这是自己的幻觉。

    叶鱼不是不会话,她只是喊哑了嗓子,在那间密室里,她每天都会高声呼救。

    自从见过叶鱼后,他便失魂落魄,总是想着这个幻觉,每件事都做不好。

    鲁夫人当先发现了他的不对劲,逼问之下,鲁有风磕磕巴巴地把自己的幻觉给她听。

    鲁夫人会去跟踪鲁幼常,从而发现那个密室,一切皆由鲁有风而起。

    而鲁有风才是当年第一个发现叶鱼被囚的人。

    “可是你没有救她,”洛花毫无感情地,“你知道她是被你爹关着的,你没有救她。”

    鲁有风浑身发抖,陷入回忆的惊涛骇浪之中。

    周梨看到鲁有风抱着头颅摇晃,她没想到这故事里还有这一节存在。

    可是,鲁有风当年也不过是个少年,一个并不成熟的孩子,每天活在鲁幼常的阴影下。

    这样一个本就极为惧怕鲁幼常的人,他能做什么,他可以做什么。

    洛花扛着棺木的手紧紧掐住木材板:“当年鲁幼常设计害死叶家满门,只有叶鱼一人活着。现在鲁家也只剩下你这一脉。当年未染活下来了,她便也让你活下来。叶家和鲁家的血债,已经平等了,所以,你们之间的仇恨也已经清了。”

    公平?这算是哪门子的公平!

    鲁有风发狂地冲向他,再次被翻在地,但他仍是吼道:“那又怎么样?她凭什么用我爹的错来惩罚我?!我、我没有救她,可我要怎么救她?我救得了她吗?!她害死了我的孩子!她害死了我的孩子!”

    鲁有风大声嚷叫,像要把胸腔里全部的情绪都吼出来。

    洛花面无表情地转过身,走了几步,他忽然道:“临安城,西坊,陈姓富户。”

    什么意思?周梨脑筋转了转,蓦地想通了,道:“鲁有风的女儿并没有被卖到青楼?”

    洛花不吭声,只深深呼吸了一次:“江重雪,下次见。”

    他终究是告诉了鲁有风,未染要是地下有知,一定会敲他的头。

    洛花轻轻一笑,未染让他卖那女孩去青楼,他没有这么做,转而卖到有钱人家当丫头去了。

    洛花想,未染为什么会叫他去做这件事呢,真是太不合理了。

    洛花每次想到这里,都会很开心。

    他觉得那是未染仅存的一点善心,终究是不舍得害那孩子,所以故意把这件事交给了他,因为她太了解他,知道他肯定不会这么做。

    江重雪看着洛花慢慢走远,背影凝成一颗豆丁。

    叶家和鲁家的一切仇恨终于结束了。

    他低下头,把手松开,又抓紧。

    那么,他的仇,何时能报。

    必是要报的,只要楚墨白还活着一天,这仇恨就永远在骨血里啃食着他。

    终有一日,他会以金错刀去找楚墨白报仇。

    手掌松开的时候,周梨把手放在他的手上,他没有意外,也没有抬头,只轻轻握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