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同死

A+A-

    鲁有风有些不可置信, 这个女人竟然这么悄无声息地就死了, 现在还很安详地闭着眼睛。

    他胸腔里席卷过撕心裂肺的恨意,不顾周梨的阻止, 要把这具尸体挫骨扬灰。

    周梨在鲁有风的穴道上猛拍了一下,他呻-吟一声,膝盖软了下去。

    周梨让几个士兵把他看住, 带着未染的尸体快速离开。

    鲁有风还想冲上来, 被几人桎梏住。他跪了下来,那些被他掩藏起来的妻离子散之痛,此刻涌遍全身。

    周梨把鲁有风的哭声甩在身后, 尽量不动声色。

    算起来,未染对鲁有风所做的一切,是为了报复鲁幼常。

    可鲁有风却承担下了所有的恨意,以至于失去一切。

    这笔账已经无法算清, 鲁幼常死了,如今未染也死了。

    洛花在第二日清醒来,周梨等在大牢内, 等他醒了,便把未染的尸体隔着牢门放在地上。

    洛花把手伸出铁栅栏, 抚摸未染的脸,把她脸上的血污擦掉。

    他凝视良久, 终于不得不承认,这的确就是未染。

    确认之后,他有些站不住, 用膝盖跪在地面。

    片刻,洛花坐在地上,双腿并拢,手臂兜过膝盖,把头枕在上面,侧头看着未染,一动不动。

    周梨忍下了出口的话,慢慢走到外面,等了一个时辰后,她才进去。

    洛花还是保持着那个动作,但是周梨已经没有等下去的时间了。

    她轻声问他:“你肯告诉我粮仓的位置吗?”

    洛花不出声,周梨只好威胁:“你的毒,哥舒似情已经配出了解药,你要想活下去,就必须现在告诉我,不然你挨不过今晚。”

    洛花掀了下眼皮,对周梨的话无动于衷。

    周梨也知道对洛花这种人,是没办法用威胁来让他张口的。

    洛花不,她大可一剑杀了他,但是杀了他又能怎么样,她无法从一个活人嘴里套出她想要的东西,更遑论一个死人。

    周梨把剑捏得手心都疼了,她终究没办法让洛花开口。

    她只得转过身,步出牢房。

    洛花在这时叫住她:“解药呢?”

    大牢内晦暗不明,墙壁上的烛火照得洛花的脸满是晦涩,他慢慢抬起头,周梨惊讶,他又重复一句:“解药呢?”

    他皱了皱眉,“我难受。给我解药。”

    周梨一时不知道他的难受,是难受未染的死,还是难受体内的毒。

    洛花看上去是快死了。

    她道:“一颗解药,换你知道的一切。”

    洛花斜了斜嘴角:“那我岂非很吃亏。”

    周梨挑眉:“救你一命,你还觉得吃亏?”

    洛花把脸一扳:“你不把未染的命算在里面吗?”

    “我为什么要算在里面,”周梨声音沉下去,“她杀了多少宋兵,又杀了多少各派弟子,她一条命抵不过这些命。”

    洛花沉默半晌:“不全是她的错。”

    他也许是想,现在的未染也是因为各种仇恨各种原因才被造就的。

    但是对周梨而言,这一切都没什么意义,她固然觉得当年的叶鱼很可怜,却仍旧希望叶鱼能够死在当年,那么也许今天的许多人都不会因她而死。

    对那些无辜的人,对叶鱼,也许都是解脱。

    洛花不争论了:“你要知道什么,我给你听。但是你必须把解药先给我,不然我可不动。然后,你再给我寻一副上好的棺木,把未染放在里面。”

    周梨当即同意,她哥舒似情已经配出解药,不过是为了稳住洛花,其实还没有。

    但周梨照哥舒似情的药方给他煎了一碗药,每天一副,可以续命。

    等他有了话的力气,周梨请了赵眘与岳北幽,一同去牢中看他。

    四人就在昏暗的牢房里话,从傍晚到入夜。

    洛花累了,便眯起眼睛休息片刻。但他一睁眼,看对面那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正在等他休息完,他顿时没了休息的欲望,笑着一撇嘴,干脆继续下去。

    洛花得很详细,他的手点在地图上,把金营的位置点出来,然后他要了一支笔,把好不容易记下来的金营的布防图画了出来,以及完颜摩出兵时金兵是如何排兵布阵的,又是如何移动走位的。

    到了最后,他把最关键的粮仓位置用浓墨圈了出来,随即把笔一丢,累极闭目。

    这些都是洛花和楚墨白身在金营时好不容易查到并且记下的,至于粮仓,是楚墨白离开之后,他孤身一人花了不少时间找出来的秘密。

    面前三人却面面相觑,周梨忍不住道:“这里,不正是楚墨白告诉我们的粮仓位置么?”

    洛花圈出来的粮仓位置,根本就和楚墨白告诉他们的一模一样。

    洛花闭着眼睛微笑:“怎么,你们怕再次上当吗?放心,你们不会再上当了。那的的确确是粮仓的位置,是我亲眼看到的。”

    “可是……”周梨欲言又止。

    洛花环着双臂在胸前:“你们前次看到的是地面上的情况,却看不到地下。”

    赵眘和岳北幽齐声:“地下?”

    “不错,”洛花点头,“金人的粮仓是设在地下的。他们挖了一条很长的密道,用来输送粮食,这条密道,就在这个位置的下面。”

    周梨恍然,觉得缠成一团乱麻的疑问都迎刃而解。

    难怪江重雪和莫金光秘密潜入金营几次,都没能找到粮仓在哪儿。

    岳北幽慢慢起身,这大牢逼仄不堪,岳北幽却觉得豁然开朗,眼前的困局有了生机。

    他向洛花道了谢,与赵眘一起步出牢房。

    洛花忍不住笑起来:“能得太子和大将军的一声谢,我真是好大的面子。”

    “给你道谢是因为你不曾杀过任何一个宋兵。”周梨道。

    洛花不置可否。

    周梨把牢房的门带上,走了几步,又转过身,她好奇地问:“你会杀我吗?”

    洛花笑了:“怎么,你怕我找你报仇?”

    “那倒不是,”周梨老实地:“凭我现在的功力,你也不是那么容易能杀了我的。”

    洛花哈哈大笑,笑罢了他喘口气:“我很懒,有杀你的时间,我干点什么不好。”

    周梨也笑了笑,转身离开。

    大牢外空气格外清爽,一轮圆月悬在树梢上。

    周梨要承认,洛花实在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也是个很讲道理的人,虽然他看上去死皮赖脸的,却尤为的讲道理。

    自己最在意的人死了,大多数人都会有报仇的心,尤其洛花武功不错,他有报仇的能力,要找她报仇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可他从未对她产生过仇恨,恨一个人是怎样的眼神,周梨在重雪和未染身上看到过很多次,在洛花身上看不到。

    甚至在当时她告诉洛花未染是她杀死的那一刻,他也只是想去找未染,并未有任何要杀她的举动。

    洛花的性情才是真正的豁达,他是看淡仇怨的人。

    周梨从来没有想过杀洛花,即便他不出粮仓的位置,她终究还是会把解药给他。

    当年她为了救姜珏潜入梅影的地宫,洛花曾救过她,这就算是她还给他的。

    两天后,岳北幽的作战计划已全部完备。

    这两天内,他与几位将领多番商议,因此刻他们手上已握有致胜的关键,便决定主动向金兵出击。

    第三日,常州城外再度陷入战火之中。

    牢狱中的洛花睁开眼睛,靠着墙壁抬头望着顶端一扇的气窗,看到厚重的云层翻滚得很快,他血色不足的脸尤为清白,笼在从气窗透进来的薄光之中。

    这一战没有江重雪一行,一切都得靠宋兵自己。

    两日之后的夜晚,宋兵终于突破了金兵的防守,把那条运粮的密道彻底损毁,一把大火把所有粮食都烧光。

    切断了金兵的补给线后,岳北幽下令乘胜追击。

    完颜摩孤注一掷,不顾后方补给线的问题,脑袋充血地要与岳北幽决一生死。

    两军酣战了多日,宋兵逐渐扳回了前次城门都被炸开的局面,展现出一种锐不可当的气势来。

    十天后,完颜摩中了岳北幽埋伏,金兵大败,完颜摩与军中慌忙逃窜,主将一逃,金兵立刻四分五裂。

    这时候,却有两个梅影的人发了疯般地冲到常州城下,想破开城门。

    周梨立在战场的漫天尘埃中,看到了那胖瘦二人。

    这两人推着一架已经被坏到一半几乎不能再放箭的诸葛弩,和一把古怪的大伞,冒着从城头射下来的箭矢,谁也挡不住他们的脚步。

    他们像不怕死,或者,无知者无畏。

    凭这两人的智慧,根本无法考虑其他的东西。

    他们到底想要做什么?

    周梨看到那瘦子在胖子的肩膀上不停地蹦跳,骂道:“快,快!未染就在里面,我们去救她!”

    胖子哭道:“未染在里面吗?真的在里面吗?”

    瘦子道:“未染一定在里面,快冲进去!”

    这两人在箭雨中前行,胖子手里的巨伞旋转之下,伞周会冒出利刃,周梨在湘西时就见过这伞。

    伞面极大,能抵这胖子身形的两倍,所以这胖子虽胖,还是被伞遮挡得十分严实,而且异常结实,为他们挡下了无数支利箭。

    周梨正要上前拦阻他们,岳北幽纵马从北面领宋军驰骋而来。

    宋军一至,立刻把胖子和瘦子团团围住。

    这两人是金营中专门操控机关的,宋兵在这上面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众人悲愤交加,又不敢对他们掉以轻心。

    岳北幽一手势,宋军立刻如两翼展开,如大鹏展翅,以一个奇异的阵型把他们困住。

    几名宋兵持刀而上,瘦子大叫:“左面!”

    胖子听到他的话,快速调转伞面,他的眼睛挡在了伞后,根本看不清发生了什么,本能地向着左面把伞横扫过去。

    伞上的利刃把好几名宋兵割伤,哪怕没被伤到,被这巨伞撞到,也飞出了一丈多远。

    这伞无坚不摧,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极厉害的兵器。

    胖子握着伞,嘴巴发出沉重的怒吼,像发疯的公牛胡乱冲撞,把每一个敢上前阻拦他的人撞飞,嘴巴里叫着未染的名字,看上去像是急坏了。

    周梨持剑快速到岳北幽身边:“岳将军,后背。”

    岳北幽了然,他其实也发现了那伞的破绽。

    伞再大也只能挡住前面,后面的空门却因此露了出来。况且那胖子一味地蛮冲,根本只顾眼前,不管身后。

    岳北幽把手一挥,士兵们心领神会,一面使障眼法继续在前方吸引这两人的注意,另一部分人则绕到他们身后,同时出刀。

    不等他们的刀刺出去,响起瘦子尖细的声音:“后面!”

    那瘦子的身量可与一只猴子媲美,根本没人看到他,也没想到,他不是正坐在胖子肩上的,而是反坐,他的眼睛能够看到胖子看不到的后方。

    周梨眉目凛然,却邪剑划过,裙幅在岳北幽面前闪了闪,岳北幽便见她已跃到那把巨伞前,她看准伞心的位置,剑尖直刺那里。

    只听咔的一声,剑尖入了伞心三寸,就此卡住,一时没有拔-出来。

    周梨松开剑柄,向身边一名宋兵借过一把刀,跃到胖子身后。

    她挥了下刀,刀锋迸出强烈真气,未近他身,但已在他后背划开一道嶙峋的伤口,衣衫破裂,血液从满身肥肉下飙出。

    胖子痛极跪地,地面咚地一声。但他双手依旧握紧了那把伞不放,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城门的方向。

    那一刀的血溅了瘦子满身,他约莫也被震慑住,好久才抹了把脸上的血。

    忽然,他眉目痛苦地抽动了几下,发现那血不止是胖子的,也有他的。

    那一刀气劲太强,他坐在胖子的肩上,被波及到了,腰腹有深深的伤口。

    他把身体蜷缩成一团,指尖紧紧勒住胖子的肉,不想从他身上摔下来。

    他的腿是残废的,从他能够睁开眼睛看东西起,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胖子,第二眼看到未染,第三眼,便看到自己坐在这胖子的肩上,自此之后,这肩膀就成了他的家,他从未下来过。

    他大约是不想离开这肩膀,身体已经摇摇欲坠了,可就是死死扒着胖子不放。

    胖子只看着城门,没发现他受了伤。

    他呜咽了一声,终于抓不住了,指尖一松,从这宽大厚实的肩背上摔了下去。

    胖子的嘶吼声顿住,他的肩膀从他会话起,便一直住着一人,这人的重量就像他身体的一部分。

    现在这重量消失了,好比身上忽然掉下来一块肉。

    慢慢低头,他看到一团乌漆嘛黑的东西摔在他脚边。

    其实,这么久以来,他也很少看到瘦子的模样,偶尔照到一面镜子,才会看一看他。

    他不知有多久没有照镜子了,照不到镜子,也就无从看到瘦子。

    他这才知道,原来瘦子真的很瘦,比不上他一只浑圆的胳膊,怪不得他总嫌弃他吃得多。

    周围的宋兵们意欲围攻上去,周梨忽然挥手阻止了他们。

    她转过头,看到胖子松开了那把巨伞,心翼翼的,像捧着什么珍宝般,把地上那具身不满四尺的尸体捧了起来,脸上露出茫然神色。

    他们两人就像焦不离孟,永远没有离开过对方,彼此共存了许多年。

    周梨看到那胖子重新举起倒在地上的伞,他的手一靠近伞柄,当即便有几个宋兵后怕地砍过去,三四把刀一同刺进他身体。

    他闷哼一声,执着地要去拿伞,把伞举起来后,他将其盖在瘦子的尸体上,以免风沙尘土吹到这具尸体。

    他真的很笨,明明可以把轻便的尸体抬到伞下,却把沉重的伞拿过来。

    周梨看到他做完这一切后,忽然以头触地,把脑袋砸向地面。

    他的头像硬实的铁,每次撞下去都发出巨响。

    十几次后,他额前已是一个大血窟,又撞几下,血从他额头流了满脸,无比狰狞,连眼睛都是鲜红。

    很快,他便倒了下来,用了最后一点力气,把瘦子的尸体抱到怀中,两个人一起躺在伞下。

    安静了须臾,宋兵上前检查,两人皆已断气。

    周梨默默地走过去,看了看伞下的这两具尸体,绕到伞前,把却邪剑用力抽了出来。

    那时,天空中飞过一双大鸟,牢中的洛花抬头,待鸟飞过,已无痕迹,他依旧凝视着那个地方,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