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制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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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岳北幽驻扎在临安城外, 似乎没有要进城的意思。

    赵构在第四天的时候宣旨, 命岳北幽入宫面圣。

    岳北幽却以谨防金贼卷土重来为由,婉言拒绝了赵构。

    这无疑让赵构雷霆大怒。

    岳北幽虽然不止一次地在朝堂上和他唱反调, 但是历来赵构下了圣旨要他做什么,他即便不愿意,也终究碍于皇命, 不得不从。

    岳北幽清正傲骨, 但实际上,忠君的念头一直深埋在他血脉里,有时, 甚至是有些愚忠的。

    所以,岳北幽这突如其来的一次抗旨,才让赵构反应如此之大。

    第五天,赵构再下第二道圣旨, 命岳北幽入宫。

    岳北幽再次拒绝。

    岳北幽是在等人。

    在等人的期间,他写了几封信,分别送往在两淮之地收拾残局的几位将军。

    岳北幽与他们约定, 请他们共赴临安。

    这是不符合规矩的,历来将士在某地作战完毕后, 把战报呈交给赵构,赵构自然会对他们是留在原地继续戍守还是回临安行在做出安排, 武将未得旨意,不得擅自妄动。

    岳北幽的几封信送出去后,两淮的人马皆朝临安赶来。

    这些赵构尚不知情, 等到赵构得知这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二十七天后,他与岳北幽的冷战对峙也已持续了二十七天,他对岳北幽下的圣旨已下了第九道。

    在要下第十道圣旨的时候,几路人马不日将抵达临安的消息飞入了重重宫闱,让还在写诗的赵构手一抖,笔尖落在徽州产的名宣上,一团污迹。

    一旁侍候的公公瑟瑟发抖,不明白皇帝为何突然发怒,只听皇帝厉喝了四个字:“其心可诛!”

    几路人马在临安城外集齐,加上岳北幽,这些人在翌日请求面圣。

    这次位置颠倒,换赵构拒绝了。

    赵构先以不得诏令为何私回临安为由,问罪与几位将领。

    将领便顺水推舟,以愿意领罪为答复,一力要求面圣。

    他们言语恳切,辞藻丰富,简而言之,便是极大地表示出了自己不该私自回临安,十分愿意领罪,只求再见一见圣上,瞻仰一下圣颜,便死也瞑目了。

    这几个人,都是国士级别的武将,为宋室出生入死,是抗金的顶梁柱。

    更别提其中还有一位,是太子殿下,现在的储君,未来的皇帝。

    他们这几人如此“真情流露”地要求赵构降罪赐死,赵构即便已在心中把他们千刀万剐了数遍,但明面上,到底是不可能真的把这些人怎样。

    最终,赵构做出转圜,命赵眘与岳北幽两人先入宫面圣,至于其他人,都暂时留在城外静候旨意,尤其是他们所携之军马,万不可入城,都退居到临安城外三十里处。

    这是赵构做出的最大忍让,几人见好就收,当即领下了这旨意。

    这天夜里,赵眘与岳北幽入宫。

    厚重的宫门在岳北幽身后紧紧地闭起。

    与他跪在一起的是赵眘,两人皆把头颅伏低,看上去极为顺从,完全不像这些天抗了不知多少次圣旨的样子。

    空荡庄严的殿内只有他们三人,这里的两人与那里的一人都冷冷地僵持着。

    赵构出离地有些愤怒,“你们非要来见朕,不是有话要对朕么,怎么,如今倒哑了?”

    皇案下那两人一致沉默。

    赵构觉得这两人无论怎么看,都让他浑身不舒服。

    岳北幽自不必提,向来他就是爱惹他不舒服,无论是朝堂上还是私下里,这人做人倒是保持了始终如一,总是让他讨厌。哪怕是下一盘棋,换了别人,与圣上下棋,早该知道要怎么做了,只有岳北幽,从来不输。

    赵构知道,他不习惯输。

    战场上,取胜是最大信念,这信念贯彻了岳北幽,乃至于在其他时候,他能够胜出的,就绝不让自己故意去输。

    但人是要学会输的,尤其在他这位九五之尊面前。

    “岳北幽。”赵构咀嚼着这三个字,他念得慢,像要把这三个字一一拆解,剥了皮炖了肉方能消心头之恨,“话。”

    岳北幽低声道:“是。”

    他总算把头抬起,开门见山地道:“臣要为临安城外的那些将士们和臣自己,向陛下讨个恩典,求陛下宽恕我们私回临安的罪过。”

    赵构笑了一声,嘴角讽刺,信口:“好,朕宽恕你们。你满意了?”

    岳北幽慢慢摇头,这意思是,不够。

    赵构手指紧紧攥着龙袍的衣袖,压抑着怒气问:“那你还想怎样?”

    “臣还要再向陛下讨一个恩典,将来臣若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也请陛下宽恕臣。”岳北幽把视线上移,停在了赵构的衣襟上,“所以,臣向陛下讨的这个恩典,是一样东西。”

    赵构冷声道:“何物。”

    岳北幽道:“免死金牌。”

    赵构攥着衣袖的手忽然在此刻放松了,他不是人放松了,而是有点不能置信,一个臣子,胆敢与君王讨要免死金牌。

    那是最高荣誉,放眼整个宋室,除了伴随太-祖征讨天下的一位将领曾得过太-祖亲赐的免死金牌外,并无一个臣子有过这样的殊荣。

    能得免死金牌者,必功勋卓著。

    这个功勋卓著是个奇异的法,要卓著到什么地步,并无惯例。

    但岳北幽南征北战,数次把金人退,当此乱世,他也算得是功勋卓著了。

    但即便有这样的功勋,也到不了向皇帝讨要免死金牌的地步。

    赵构觉得很可笑,他竟然向他讨要的东西是免死金牌,他即便真的给了他又能如何。

    皇帝赐下去的东西,这样东西的作用终究还是保留在皇帝那里。

    那位被太-祖赐了免死金牌的将军,到最后,不一样在杯酒释兵权中解除了职务,即便在离开太-祖后依旧惶惶不可终日,害怕这免死金牌反而成了催命符。

    帝王要杀一人,即便有再多的免死金牌,也依旧可以杀你。

    但岳北幽的眼睛很平静,就好像在告诉赵构,他能想到的,他也早已想到了,他现在跪在这里话,正是他已经把一切都想到了。

    很快,赵构就明白了他的平静所为何来。

    没错,他即便赐了岳北幽免死金牌,想要杀他也依旧可以杀他。

    但是,这一刀下去的分量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岳北幽得了免死金牌,他便是宋室身份最高的武将,将来他若要杀他,便需给天下和满朝文武一个最好的理由,尤其是那些以岳北幽马首是瞻的武将,岳北幽得了免死金牌后,他们的背脊也可挺得更直,若他将来肆意杀害岳北幽,那些人绝不会安分守己。

    就连当年太-祖都没有杀掉拿着免死金牌的人,他赵构能做得到么。

    赵构想通了这点,气得浑身发抖,衣袍一震,他从龙椅里站起来,怒骂:“岳北幽,你好大的胆子!”

    岳北幽不卑不亢,也一声不响。

    他的视线又移上去了几寸,干脆把话完,“臣还要向陛下讨第三个恩典,便是请求陛下不要降罪与此次助我们杀退金人的那些江湖人士,他们虽曾威胁过陛下,但也是为天下苍生着想,他们这次出了许多力,求陛下放他们平安归去。”

    赵构怒火中烧,宣几名侍卫进殿,命他们把岳北幽拖出去就地正法。

    侍卫吓个半死,手搭在岳北幽肩膀上时,反而觉得自己快死了。

    岳北幽看上去却依旧是个古井无波的模样,不似往日在朝堂上每每与赵构据理力争,最终败与皇权之下的隐忍之态。

    这时便轮到赵眘开口:“求父皇绕过岳将军,想一想岳将军这么多年来的累累功绩,莫让城外的将士们寒了心。”

    赵眘为岳北幽求饶,但他的话得慢条斯理,一点不见紧张。

    他最后那句话戳中了赵构的软肋,逼迫赵构冷静下来,现在是不能杀岳北幽的。

    赵构的手蜷缩在背后,他死死瞪着赵眘,更从他平静的模样中悟出了另一种意味。

    岳北幽的计划是少不了赵眘的,因为赵眘是储君,当这位储君被城外的几路军马合力保护着时,才是让赵构最害怕的。

    因为他们随时可以以某种名目逼宫,再让赵眘黄袍加身。

    赵眘是他亲自立下的太子,他若登基,名正言顺。

    赵构此刻终于确定,岳北幽和赵眘是有备而来,他们不是来找他谈判的,仅仅是来让他同意他们那些条件的。

    侍卫从殿内退了出去,赵构高高地站着,但无形之中,岳北幽和赵眘已与他齐平。

    风透过步步锦穿过大殿,殿中的九枝灯碗吞噬着沉默。

    赵构慢慢坐回了龙椅里,他知道自己被压制住了,这是从未有过的,让赵构惊怒交加。

    良久,赵构铁青着脸色道:“除了这三个恩典,你还有什么想要的,一并出来。”

    岳北幽不动声色地呼吸着殿外送进来的清爽空气:“臣还要向陛下讨第四个恩典,”他顿了顿,改口道:“不,应该,臣要向陛下讨一条人命。”

    赵构仿佛能料到什么,但还是问了一句:“何人。”

    岳北幽眼神倏然凝固,“秦相。”

    赵构低沉地笑了笑:“秦相犯了何罪,让你想要他的性命。”

    这话明知故问,但赵构就是面不改色地问了出来。

    岳北幽早有准备,把怀内已经备好的东西双手呈上,“臣要参秦相,这是臣罗列的十大罪状,请陛下过目。”

    赵构并不看,也不需要看,把它扔到手边。

    岳北幽也无所谓他看或不看,他只是开出他的条件而已。

    赵构看岳北幽不再话,他道:“你要向朕讨的东西,都讨完了?”

    岳北幽默认。没过多久,响起赵构的笑声。

    赵构笑得颇为癫狂,让岳北幽和赵眘都忍不住看着他。

    他笑出了张扬之意,岳北幽微微凝目,仿佛看到十几年前,他大笑着夸赞他是少年英雄的时候。

    赵构突然止住了笑,中断地让人措手不及,“岳北幽,你向朕讨要了四样东西,那朕是否也该向你讨要四样东西才算公平?”

    岳北幽以目光询问他想要什么。

    赵构道:“朕绝不多要你的,只要四样。其一,朕要赵眘留在宫中陪着朕。朕多日未见他,甚是想念,要与他叙父子之情。”

    这也是赵构宣岳北幽的同时,也让赵眘进宫的原因。

    岳北幽正要什么,赵眘夺下了他的话头:“父皇要儿臣陪伴,儿臣岂敢不尽孝心。儿臣自当尽心竭力,侍奉父皇。”

    留在皇宫自然是危险的,赵构会怎么对赵眘并不知道,但赵眘明白,他需要留下来,给赵构一个安全感。

    不能一味地逼迫赵构,狗急了尚且跳墙,何况一国之君。

    岳北幽明白了他的意思,便压下了胸中的话。

    赵构开始讨要第二样东西,“朕答应你,不追究城外将士们的罪责,但朕不喜欢他们留在临安。”

    岳北幽毫不犹豫:“只要皇上下旨饶了他们,让他们回归守地,他们自然会道回府。”

    赵构神情松弛下来,他知道下面他要的两样东西,岳北幽也会答应,“朕要向你讨的第三样东西,是朕的命。朕要那女子的解药,解朕身上的毒。”

    这个更不在话下,岳北幽当即同意。

    赵构等了这么长的日子,终于等到了这句话,意味着他不用死了,他解脱般地闭了闭眼睛。

    少顷,他道:“这第四样东西,不是朕要向你讨要的,而是朕送给你的。”他慢慢斜过嘴角,道:“朕要送给你的,就是秦桧的命。”

    岳北幽看向他,赵构淡淡笑了一下,“你不是向朕要他的命么,朕若定他的罪,便要令刑部彻查,如此一来,时日必定被拖长,朕看你是急于要他的命,那朕便不让刑部定罪了,你大可直接去要秦桧的命。这样一来,岂非简单多了。你秦桧十恶不赦,由你亲自杀他,不是痛快得很么。”

    岳北略感意外,低下头,:“是,臣遵旨。”

    赵构这么做,似乎没有意义。

    他既放手让秦桧死,却不经由朝廷礼制将秦桧定罪,而是让岳北幽去向秦桧下私刑。

    但是怎么都好,赵构这是答应了赐死秦桧,只不过多此一举了一下而已。

    朝堂上谁不知道岳北幽和秦桧分庭抗礼,谁不知道秦桧狡诈、岳北幽清正。

    但这些年,陛下相信秦桧不信岳北幽,如果把秦桧定罪,就代表赵构从前做的一切都错了。

    岳北幽必须答应,因为他怕其中会出现岔子,在刑部彻查的时候,让秦桧又逃过一劫。

    他要秦桧死,越快越好。

    该的话到这里便完了,岳北幽忽然觉得,这场话将是他和赵构之间最后一次的深谈,将来不会再有这样的时候。

    但这场话来并不让人觉得开心,因为毫无真诚,更无掏心掏肺,一切都是算计,彼此制约,彼此牵制。

    一切完毕之后,岳北幽亲自从赵构手里接过了那面免死金牌。

    虽一块,但因是十足真金,很有分量。

    岳北幽的额头与冰冷的地面相触,“谢陛下。”

    春意渐浓,宫内的百花俱都绽放,嫣红白紫,样样好看。

    岳北幽和赵眘从殿内出来,由内侍在前头引着,走到宫门前,赵眘止步,他答应了要留在皇宫,所以不能出去。

    两人便在宫门前分别,各自嘱咐几句,末了,赵眘的表情忽然一变,面孔微凉,声音停住了。

    秦桧正要入宫,他的轿子停在宫门前,手掀开帘子走了出来。

    无论如何,赵眘都是建王,身份尊贵,非秦桧能比得。

    秦桧便停了一停,拜见过建王殿下。

    “对了,”他回过身,看向岳北幽,官袍在风里摇曳,似乎是微微笑了笑,月色不明,风灯又黯淡,岳北幽看得不是太清,“此番岳将军凯旋,本相还未恭贺岳将军,岳将军实乃我大宋的栋梁。”

    岳北幽道:“丞相过奖了。”他的手按在了腰间的佩刀上。

    赵眘看到他这个动作时,呼吸微微凝滞。

    父皇才答应了岳北幽手刃秦桧的权利,所以即便岳北幽现在杀了秦桧,也是理所当然的。

    赵眘都看到了岳北幽的杀意,秦桧怎么会看不到,他历来最擅察言观色。

    秦桧是一贯最惜命的,当年他被俘至金国,没人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才能活下来,并且取得了金人的信任,竟把他放回了故土。

    这样的人对危险最易察觉。

    但秦桧并没有露出慌张之色,须臾之后,岳北幽的手也从刀上放开了。

    因为秦桧的轿夫悄无声息地贴了上来,岳北幽一直把眼神集中在秦桧身上,等他注意到的时候,那几名轿夫已经紧紧站在秦桧身后了。

    岳北幽面色平静,把杀意掩藏在了端正的眉骨之后,他穿梭过秦桧身边,对那几名轿夫视若无睹,目不斜视地走出了宫门。

    看来他杀不了秦桧,陛下是不是因为知道他杀不了秦桧,所以才会答应把秦桧的命给他。

    但是秦桧一定要死。

    岳北幽扬起头,墙内一截枯枝冒了出来,上面未开一花,了无生气。

    在枝头之上,他看到了临安的月色,皎洁出尘,一副冰清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