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病不可医
桌上的茶已经彻底凉了,有丫鬟走过来,想为她换茶,她摇了摇头拒绝了,只是眼也不眨地看着水中的自己。
浅绿清澈的茶水,映着岳灵珊翠色的珠花,碧莹莹的一片。
水镜中她那双清丽剔透的眸子霎是好看,然则这双眼睛已经与曾经那双未曾目睹福威镖局惨剧的眼眸不同了,里面不再是强装出来的无忧无虑,而是浅浅地浮着一层支离破碎的愁绪。
她这一次是瞒着陆大有出来的,或许六师兄早已经察觉到了自己对这位状元郎的过分关注,但六师兄一直没有点破此事,不过要是六师兄知道她打算直接登门拜访,他一定会阻止她这么做的。
尽管六师兄平日里陪着她没少胡闹,但真到了正事上,六师兄从来不曾含糊。
于是她只好独自前来。
当然,实际上她也从没想过让六师兄师兄掺和起来,有关于林平之的所有事情都是她心中独守的一个秘密,她下意识地戒备着一切,或许直到真的确定了他的身份,她才能从这无尽的煎熬中解脱出来。
于是,她顺着自己的心意,走进了这座宅邸。
这座精致巧的二进宅子,被主人家装饰打点的极为文雅温馨,花草树木楚楚有致。岳灵珊处初踏入院落中时,心里忍不住有些悲观的想,那个在林家受尽万千宠爱的少镖头,也会有这么细致高雅的心思吗?
紧接着,当她注意到院落西边摆放着的那一排武器架时,她的目光就像是陷入深海旋涡一般,再也移不开了。
岳灵珊作为一个生于华山剑派,自幼习武长大的江湖人,视线轻轻从武器架上一扫,她就能轻而易举地辨别出,这上面刀枪剑戟绝非是某些人家用来冲门面纯粹用作摆设的样子货。
武器架上只有一样兵器,那就是剑。
那或长或短、或宽或窄的剑,不论它是新是旧,剑柄上都带着经常被人握于中才打磨出来的光滑。
她的视线在最右边一柄银剑上多停留了一会儿,无论是哪个江湖人看到那把剑,大概都会在心底悄悄赞一句好一把精钢长剑。它剑身锋锐,寒光凛凛,只可惜不知为什么它没有剑尖。
但那时的她,已经没有多余的心思再为这把剑感到惋惜了。
京城人都知道,新科状元乔修撰,他以文入仕,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再正统不过的文人的家里,有这么一排武器架。
这意味着什么?
岳灵珊的脑海里仿佛有什么轰然炸响。
她听到自己对给自己带路的厮开口道:“这是?”
厮顺着她的眼神看去,然后了然地笑道:“这是公子用来练武的,这几日天气好,就拿出来洗刷一下再晾晒一下。”
公子?岳灵珊知道新科状元有个异姓弟弟,原来这些是他弟弟的剑,不是他的。
这时那厮又:“虽然大部分时间都是公子在练武,不过我也见过大公子用过上面的剑,耍得可好看了。”他原是想他家主人文武双全,但又觉得怕人觉得他是在吹嘘,就把这话咽了回去。
岳灵珊回想起刚才在院子里的那一番对话,她就很难再完全的镇定下来。
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嗓子有些干涩,毫无顾忌的拿起这杯已经凉了的茶,喝了下去。
岳灵珊把茶杯重新放回桌面上的同时,厅堂门口的地面上突然多出了一道斜斜的影子。
她的目光从影子移到来人身上。
来人的脚步略带着一丝久病初愈的虚浮,但每一步间都不紧不慢的,匀速有致,显露出另一种意义上的稳稳当当。
还是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对于一名男子来有些过于清艳的眉眼,但他身上内敛沉稳的气息冲淡了其中柔美的艳质,仅余下那克制自律的清圣之气。
乔衡看向一言不发的岳灵珊,他:“舍弟今日生辰,在下与他外出刚归,劳姑娘久等了。不知这位岳姑娘,寻在下是有何要事?”
岳灵珊回了神。
对方的措辞极其谦逊,表现得彬彬有礼,她想起的却是数年前,青城派余、贾二姓弟子调戏她时,林平之为她出头时的那句话——
“甚么东西,两个不带眼的狗崽子,却到我们福州府来撒野!”
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话语气,那话的声音则一模一样。处于不同时光中两种面孔、两道声音,在岳灵珊的脑海中重叠到了一起。
她脑海中像是有谁在无声地告诉她,不用辨认了,这就是他,一定是他。
但她还是道:“冒昧打扰,或许公子不记得了,在状元游街那日,我曾与公子曾有一面之缘。当日我在人群推挤之下,差点摔于马下,幸得公子相扶,才免于摔倒。”
乔衡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记起了这事,他看起来很和气地:“我记得。”
但他只想知道岳灵珊来找他是为了什么。
她见过林平之,也认得这张脸。
可能她已经猜出他就是林平之了。
他知道自己这一世没怎么掩饰身份,甚至还张扬至极的借着原主的容貌登科及第,被人识破身份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但他早就破罐子破摔的做好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打算。
来不仅奇怪又讽刺,他前几世在隐姓埋名上是那般的心谨慎,唯恐有失,结果居然还不如这一世隐瞒得长久。
如果是岳不群亲至,有是余沧海等人来此,他可以毫不犹豫的将他们的一切行为都定性于“为了辟邪剑谱而来”。
但是来的人是岳灵珊,乔衡就推测不出来了。
岳灵珊本想直接开口询问,他是不是林平之,不过她意识到,如果他真是她想象中的那人,他既然都改名换姓了,不定根本不会承认。
于是她转口:“这次我是来向公子道谢的,那日若不是公子帮助,我大概要在床上休养许久了。”
乔衡:“举之劳,不必挂齿。”
岳灵珊来时准备了满满一肚子的话,到了此时此刻,竟什么都不出来了。
她捏了捏帕,站了起来,:“我不打扰公子了,今日未曾准备什么,改日再来拜访,届时定然郑重上门道谢。”
乔衡瞧出岳灵珊一直藏着话不曾完全出口,但不等他什么,岳灵珊就要走。
他便真如一个翩翩公子般起身相送。
另一边,金柝正端着一个盘子向这边走来。
兄长不管做什么,都是一副君子守礼的表现,难得有年轻靓丽的姑娘来找他,他特地抢了丫鬟的活计过来端点心,想趁偷听点什么。
他远远地看见,一个姑娘从厅堂内走出来,像是准备离开了。
金柝心里啊呀一声,怎么他刚过来,这姑娘就急匆匆的要走了。
他从盘子里拿了块点心,填进自己嘴里。
岳灵珊的脑海中有两种不同的情绪在撕扯着她,冷静又无措。
蓦地,她停下了脚步,头上的珠花颤如蝴蝶震翅,她转过身,忽地开口:“林平之!”
乔衡明白,她突然开口是在诈他。
但他心中,只有一句话在徘徊,终于来了啊。
尽管他已经猜到岳灵珊很有可能已经识破他的真实身份,但在她不曾点破这一点时,乔衡还是愿意与她虚以委蛇的。可随着这个被尘封已久,只有他知晓的名字一出,过往中那些相似又或是不相似的种种记忆,悉数从记忆之海里浮现出来。
乔衡太清楚接下来会面临什么了。
他一门心思隐瞒到底时,会有人跳出来职责他别有用心,不怀好意;他大大方方的不做遮掩时,就又攻讦他气焰嚣张,为人猖狂。
岳灵珊在出那个名字后,就目不转睛地对方的面孔,不放过那上面一丝一毫的变化。
她设想了无数种对方乍一听到这个名字时的表现。她艰难地开口:“你是不是”她的话蓦地停止了,她眼带惶恐地后退了半步。
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啊。
之前两人洵洵而谈时的平静和气,都消隐在漆黑的瞳孔深处,余下的只有一派冷诮。
是一种就算是与乔衡相处日久的金柝,都从来没有在他眼中接触过的眼神。
仿佛对世间万物、人间百态连同他自身都升腾而起麻木倦怠,又像是九天神佛都入不得他眼的轻慢。
他那对一切的一切都浑不在意的姿态,不仅没能使得他的气质变得无害,反而因为失去了羁绊的锁链,他内心的种种负面情绪变得更加肆无忌惮,充满了攻击性。
乔衡静静地回视着岳灵珊,突然一笑,他道:“岳姑娘?”
岳灵珊看着他这毫无生气的笑容,想起的却是数年前,一袭锦衣的他腰携宝剑,身骑白马,脚踏银马镫在酒招前潇洒恣意地翻身下马的那一幕。
想着想着,那无声溢出的泪珠已是情不自禁的顺颊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