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病不可医
听到太监被他召见的乔衡还未过来,皇帝有些失望。
殿内的宫人放轻了呼吸,悄无声息得仿佛不存在于室内似的。一时间,殿外拂过地面、掠过瓦檐的风声居然是最令人无法忽视的响动了。
当脚步声自殿外由远及近的响起时,正在批阅奏折的少年皇帝慢慢地抬头,道:“可是乔修撰来了?”
短短一会儿的功夫,皇帝已是问了两遍乔修撰。
他身边的太监眼观鼻鼻观心,皇帝每问一次,就去门外查看一次。哪怕众人皆知,从翰林院至此绝非一时半刻就能赶到的,但没有人敢对皇帝发出质疑。
太监低眉垂目,向皇帝汇报:“陛下容禀,乔修撰许是还在路上,来人是中极殿大学士。”
皇帝用揉了揉眉心,虽然不是他真正要等的人,但对于这位握内阁权力的两朝元老,于情于理他都要客气地接见一下这位阁老。
太监为乔衡领路,虽然他知晓这位时常得到皇帝召见的状元郎大概早已将路线默记于心,但他依然一丝不苟的做着自己应做的事情。
乔衡向来不爱多话,这一路上除非必要他鲜少出声。
太监见多了向他奉承的人,一时间倒也有些享受这种安静。而且他看得出来,这位乔修撰虽然不爱与他多加攀谈,但这纯粹是性格使然,不是出于目中无人的傲慢。
有些文臣武将面对他们这些太监时,哪怕嘴里喊得再亲热,还是会忍不住流露出一丝鄙夷排斥。而江湖人更是由始至终都瞧不起他们这些阉人,甚至胆敢方面讥讽他们不男不女。
正因此,对于旁人的眼光,太监极其敏感。
太监想起皇帝对乔修撰的看重,心想,不妨卖个好。
他:“近来陛下心情欠佳,我们这些底下人也无法帮上什么忙,我看还是要靠朝中的诸位相公为陛下分忧了。”
那位祖宗最近心情阴晴难辨,天知道这是又怎么了,等会儿见了皇帝心别捋着老虎须。
乔衡听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其实这些事情他看得比对方要更清楚,但他还是道了声谢。
他整理了一下衣袖,遮住腕间隐约渗出血色的白色绷带。
他走得神色从容,甚至都没有花费心思去猜测皇帝是为何召他。
少年人那浅薄又浮躁的痛楚,在他眼中宛如一潭清水般可以一窥到底。
这位少年皇帝,自幼学的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口中念的是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位少年天子发现有太多太多事情和他所学习的不一样了。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这才是万事万物的日常表现。或许皇帝对前者体会得还不够深,但对后者的认知,清晰得让他夜不能寐。
皇帝最近一直在召翰林院的学士为其讲学,乔衡看得出来,皇帝是想从这些儒学家身上,找寻缓解朝廷与江湖关系的良方。
不过乔衡一开始就不看好这个举动。
看出皇帝目的的人,因利益相关,只望明哲保身。
而看不出皇帝目的人,只会满口仁义道德的夸夸其谈。
别看陆凤传奇里西门吹雪与叶孤城敢在紫金之巅决战,但江湖人的心中依然按深存对皇权的敬畏之心。
于乔衡看来,在笑傲江湖里,皇权、朝廷的尊严才是真正的被江湖人踩到了脚底下,书中无意间流露出来的只言片语无不是对朝廷的蔑视。
来话长。
笑傲江湖开篇不久,就有两家人先后被灭满门,一是福威镖局,二就是刘正风一家了。
朝廷上下安静得仿佛不知道这些事。
刘正风是衡山派掌门的师弟,一身武功仅次于掌门。这样一个武功一流、身份贵重的江湖正道人士,却结交了一位魔教的长老。两人于音律一道上互引为知己,堪称伯牙子期,为此刘正风决定金盆洗,自此投身仕途,为朝廷效力,再不过问江湖事。
乔衡都能想象得出来皇帝当时的心情,朝廷与江湖之间龃龉丛生,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向朝廷投靠的一流高,或许对方还在天真地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开端。
但皇帝绝对想不到,那圣旨颁发下去后,刘正风前一刻刚接到被封为参将,后一刻就被人灭了满门。
下令者——五岳盟主左冷禅。
至于朝廷的脸面?
那能值几个钱。
来也巧,大学士前来求见皇帝为的正是刘正风灭门案一事。
此时距离刘正风全家被屠戮的那日,已经过去一年有余了。
出事当天,刘正风为退隐江湖举办的金盆洗大会不知汇集了多少英雄豪杰,而后刘家又被左冷禅以“勾结魔教”的名义,杀了个鲜血淋漓。
然而江湖上这类血案何曾少过,这事也就在刚开始时闹得江湖上不得消停,时间久了,这事自然而然的成了“旧闻”。刘家又不像福威镖局那样有辟邪剑谱吊着大家的胃口,不定再过些年,江湖上的年轻人连刘正风是哪号人物都不晓得了。
但是对于朝廷来,此事留下来的痕迹丝毫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随之淡去。
假使当日参加金盆洗大会的人,有谁留心圣旨上的内容的话,应该会记得上面的内容是这样的:“衡山县庶民刘正风,急公好义,功在桑梓着实授参将之职,今后报效朝廷,不负朕望,钦此。”
除去掉那些官场上的套话,这封圣旨里的重点只有一句话——“实授参将之职”。
于江湖人而言,这不过是连个品级都没详定的芝麻绿豆大的官。
可是真正混迹过官场的人,绝不会这般想。
这不是什么捐钱买来的挂名官职,是正儿八经的“实授”官职!
对于一名武官而言,哪怕此人品级、散阶、勋级、爵位再高,若无另外实授官职,也无法外出领兵。
而参将一职,于实授武官体系中仅次于正副总兵。
朝廷对刘正风的重视不言而喻。
但是,这么一个被皇帝看重的未来臣子,就如此轻飘飘地死了。
理想与现实总是有一段无法跨越的距离,两者相隔有多遥远,扎入皇帝心中的那根刺就有多深。
每当他想做些什么的时候,总有人前来劝诫,什么时未到,不忍则乱大谋。
皇帝现在有些焦躁,但他习以为常的用严肃的表情掩盖住自己的真实想法。
皇帝坐着,他在等这位两朝元老,针对此事给他一个足够令人满意的应对方案。
近两年了,这件事该给他、给刘正风一个结果了。
然后,他就听到那位令人尊敬的阁老:“陛下,江湖事就让它江湖毕。”
乔衡随着太监走至御书房的石阶前时,有一位身着锦鸡纹绯袍的官员从室内出来。他看上去六十岁上下,头发已是变得一片银白,但上去依然精神抖擞,双眼无半点浑浊。
乔衡向他见礼,“阁老。”他停下脚步让对方先行。
大学士的目光落在乔衡身上,他对乔衡的印象非常深刻。朝中已经多少年没出过六元及第的人物了,如今眼前就站着一个,如何能让他不记得对方?
这个年轻人大概还不知道,当他刚刚成为会元时,他的名字就已经被半个朝廷的官员熟记于心了。因为众人皆知,此时的他距离连中六元,只差殿试上的那个“第一甲第一名”了,而这个年轻人的背景又如此干净,到了这个地步,不论是陛下还是他们这些臣子,都乐得因势利导,促成一个活生生的祥瑞。
大学士心想,这些年皇帝愈发重视武官,的确需要一个不一样的介入点来改变目前的局面了。
他见乔衡身边跟着皇帝用惯了的贴身太监,心知对方是被皇帝召来的,他看上去很平易近人地:“乔修撰去面圣,莫让陛下久等。”
阳光洒在乾清宫金色的瓦檐上,整座宫殿仿佛由辉煌又神圣的光芒浇筑而成,然而殿内却一年四季都带着丝丝驱之不散的阴凉之气。
皇帝把脸埋进中,他一语不发,殿内的气氛沉默又压抑。室内静候着的近侍皆默不作声,他们虽然仪态端庄的站着,却比影子还不引人注意。
“臣参见陛下。”这声音清晰淡雅,宛如一股清泉注入这座肃穆到近乎死气沉沉的大殿内。
皇帝抬起头来,便见到方才话之人衣冠楚楚,端正静穆的向自己行礼。
“爱卿免礼。”尽管少年皇帝已经见过无数或年长或年轻的人向他行这一模一样的礼节,但从没有哪个人如眼前的青年般,毫不畏怯退缩,但又不失之谦恭,一举一动间皆带着雪月空明似的清透。
皇帝重新会发好端正的坐姿,他有些疲惫地问:“想来爱卿已经看到刚刚从这里离开的大学士了,你可还记得朕曾经对你过的刘家灭门案?”
乔衡当然不会忘记此事,而且要论此世间有谁熟知其中内情,除去那日参加金盆洗大会的当事人,大概非他莫属了。
他:“臣记得此事。”
皇帝:“大学士正是为了此事而来。其实朕此次召乔卿过来,原本也是为了此事。”
但皇帝看上去并不想深谈这件事。
有什么好谈的呢?告诉对方内阁拿出来的章程是“江湖事江湖毕”?
作为一个皇帝,他习惯性的把自己最完美的一面展现在臣子面前。他知道乔卿身具古文人特有的天真,在对方心目中,帝王当如古文中所述般“日月所照,风雨所至,莫不从服”。但他做不到。
要是出来,他大概又要让对方失望了。
他犹记得,有一次他私下里拿记有“江西于老拳师一家二十三口被魔教活钉于树上”一事的奏疏,向乔卿询问对此有何看法。其实当时朝中对此已有定论,撤销主事官员官职,上级官员罚俸一年,至于案件真凶,则被不约而同的忽略了。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还是问了出来。
然后他就听乔卿轻轻:“臣所想,大概与朝中诸公有所不同。”
新科进士们面圣时,总是微低着头,因为刚开始熟悉宫中礼仪,往往是一副恭谨中略带紧张的样子,但眼前这位新科状元却与众不同,那是一种连中六元的年轻文人独有的清朗萧疏,是满腹经纶蕴养出来的万里无一的骄子之气。
对方轻轻地抬眼看向他,像是期待着他这个皇帝能些什么。
那真是一双好看至极的眼睛,黑如檀墨,抬睫的一瞬间意蕴流溢。但面对这双眼睛,他只能沉默着,什么都没能出口。
对方也只是叹了一口气,垂下了双目。
听到那声叹息,其实他是后悔了的,他想告诉对方,他同你一样,与那些朝臣想的截然不同,他也不赞同那些大臣们商议出来的解决办法。
但他终是没能出口。
久不闻皇帝出声,乔衡出声:“陛下?”
皇帝将思绪从回忆里抽/出,他忍不住有些茫然地:“刘家遗孤被找到了,乔卿代朕去看看他。这也是朕现在唯一能替刘参将做的事情了。”
遗孤?
刘家还有孩子活下来?
乔衡:“臣谨遵圣命
他心中可没什么同病相怜之感,而是很冷静地快速回忆了一遍原著,发现的确是有这么一会儿事。”
皇帝问:“乔卿,你朕是不是做错了?”这话问得没头没尾,但他知道,对方能听懂。
如今朝廷势弱,江湖势大,实为反常。他这个皇帝,到底是哪里没能做好?
乔衡没有立即回话,皇帝也没有再开口。
一时间,殿里一片死寂。
就在这时,乔衡打破了这份安静,他:“错在陛下,却又不在陛下。”
他轻笑一声,:“只怪陛下太仁爱。”
皇帝愕然。
乔衡不急不缓地:“君,神之主也。民奉其君,当爱之如父母,仰之如日月,敬之如神明。同理,君待其民,当有如父庇其子,爱之容之。”
作为一个新科状元,乔衡把新序中的内容随口道出,然则原文的是只有国君爱民如此,百姓才能如爱戴父亲般拥戴国君,他却状似无意的模糊了前后逻辑关系,且把叙述顺序颠倒了过来。
“现如今有民不敬君,不畏威,不感恩,又犯禁乱法,陛下偏偏一视同仁,对其礼爱有加。”
“正如韩非子之言,‘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礼之,此所以乱也。’”这些明明是错事,陛下偏偏以礼待之,这世道能不乱吗?
皇帝:“那朕到底该如何做?”他不是不懂这个道理,然而他除了以礼相待,还能做什么呢?他不是不想要施以严惩,只是
“有些事情不是朕不想做,而是朝廷力有不逮,做不到。”也不敢做。如今亲口承认这点,皇帝心中如有刀割。
乔衡:“陛下误会了。臣是,若有民不认君父,君父又何必视其如子?来惭愧,臣幼时颇为顽皮,家父气急之下,经常对‘你要不是我儿子,我才懒得管你’。臣认为,道理都是相通的。既然江湖人已不把自身视为君父的子民,那陛下也无需理会他们,无需操心劳力施以管教。”
正处于青春期的少年人总是带着几分过于自我的任性,他们会分外渴求旁人对自我的理解与认同。
而乔衡这些话几乎到了皇帝心坎里。
皇帝心道,他对江湖人已经够好了,你们却步步相逼,如此一来,还想让他做到这么地步呢?
如果可以,他也想不再搭理江湖人,但他怕自己一旦退缩,就再也无法前进了。
乔衡明白皇帝的顾虑。
但是,既然朝廷暂时拿江湖势力无计可施,又何必在这上面死磕?
难道满朝文武就真的对江湖人都没有意见了?他们只是惜命,得过且过罢了。又或者是因为自家子弟中有人拜入江湖门派,不愿插而已。
但朝廷管不了恃武行凶的江湖人,难道还管不了普通百姓吗?
乔衡着重强调道:“陛下,现在最需重视,不在江湖人,而在寻常百姓。”
他句句淳良,任谁都挑不出半点不轨之心。
他恍如一个再洵直清正不过的忠心臣子,循循劝谏:“陛下只需要视寻常百姓如子,赏善而除民患,盖之如天,容之若地。然只一味的包容同样不妥,爱之深责之切,寻常百姓不理解何为朝廷心腹大患,更不知江湖险恶,那便更需修律令、设法条、颁法典训/诫、引导百姓。”
江湖的根基是什么?
功法?门派?名声?
错了,其实是人。
没有弟子的门派不过是空壳子,没有人练的功法不过是一堆废纸。
没听过柿子要挑软的捏吗?
乔衡在心底无声地,他这也是入乡随俗了。
作者有话要: 接下来还有几更(*?*)
真诚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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